境熹八年,上元节。
街市花天锦地,有踩高跷、舞狮、影子戏、套圈、走瓿、穿燚、吞剑等杂耍;有冰糖葫芦、烤地瓜、炒板栗、姜撞奶、簸箕炊、麦芽糖、钵仔糕、九云软饼、信虬煎等吃食;也有小风车、悠悠球、緈胡乐、面具、竹喇叭、鲁班锁、练乌、沓寕等玩意;还有桃花灯、八角灯、冬瓜灯、碧琼灯、珠灯、峥葶灯、鱼灯、仙女荷花灯等各色花灯流光溢彩,游人如织,言笑晏晏,和乐融融,一片升平。
一名女子站在斑斓花灯前,身穿湘绣浅黄桑格花纹留仙裙,端的是妍丽聘婷,娟秀无方,堆鸦发鬓间一枚卷云纹玉梳沐在灯光之中愈发显得晶莹剔透,润泽光滑。她伸手拿起画着峰峦叠嶂图案的一盏螺纹冬瓜灯下吊着的纸笺,阅读谜面:移田成湖稻禾没,穷奢极侈人自废,打一字。
她转头望向摊主,问:“可是‘多’字?”
年过而立的摊主身形矮胖,一脸憨厚,笑道:“姑娘答对了,这灯笼便归姑娘了。”
她又翻看相邻一盏画着雍容牡丹图案的微型八角灯下的谜面:云落不因春雨,吹残岂籍东风。结成一朵自然红,费尽工夫怎种?有蕊难藏花粉蝶,生花不离游峰。夜阑人静画堂中,曾伴玉人春梦。打一物。
她沉吟片刻,答道:“油灯。”
“是的。”
她再看旁边画着长河落日图案的流杼灯下挂着的谜面:四月将尽五月初,刮破窗纸再重糊,丈夫进京三年整,捎封信来半字无。打四味药名。
她徐徐道:“半夏、防风、当归、白芷。”
摊主笑呵呵道:“姑娘高才,这几盏灯都是姑娘的了。”
一时间女子的婢女双手已被花灯占满,女子的目光却被方形灯架顶端孤独一盏圆月大小的镂空花灯所吸引,那花灯表面雕刻着双鱼戏水,情态宛然如生,细鳞层叠,纤毫毕现,薄似轻纱的鱼尾游弋舒卷,呼之欲出,雕工精巧,匠心独运,令人叹为观止。
女子一见倾心,凝神细看灯下的谜面,苦思良久,不得其解。
她不由转向摊主,问道:“此灯甚为别致,但我解不开这道谜题,我能否解开下面所有灯的谜题,用这些灯去换那一盏灯?”
“这……怕是不行。”
她默然半响,仍是不愿就此放弃,纵是平时性子沉稳,但终归是十九岁的少女,遇到精巧的玩物也难免想尽法子去求取,她又尝试问道:“那我能否买下这盏灯?”
摊主为难道:“实不相瞒,这盏灯是家父所做,这谜题也是家父所出,他做了一辈子的雕刻,多多少少养出些匠人的倔脾性,出门前曾叮嘱过我,此灯千金不易,只赠能解出这谜题的有缘人。”
女子听罢,叹道:“虽然我独钟此灯,只惜我才具不足,无缘得之。”
一道清和男声接道:“究竟是怎样的谜题,连我们的第一才女也被难住了?”
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苏禾涴微微一怔,她缓缓回头望向身后那个风华掩月的人,眼底蕴愉,敛衽为礼。
凤行祉抬头望向竹架上孤悬的花灯,默读谜面,神情专注。苏禾涴的目光已不在那盏灯之上,她安静望着灯光照映下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心有餍足。
凤行祉望向摊主:“谜底可是‘圝’字?”
“公子睿智,我从戌时出来支摊,来猜谜的客人一波又一波,可不止一人看上家父做的这盏灯,却没有一人能答出家父出的这道题呐。”
凤行祉接过摊主送上的玲珑花灯,递给苏禾涴。
苏禾涴拿着那盏灯,转首吩咐宜辛把刚才所得的灯笼还给摊主,道:“我有这一盏已足够,其余灯就还给摊家,让别人来猜吧。”
摊主感激,忙道谢不迭。
长街喧闹,灯光瑰丽,两人且行且看,途经一处围观者众,喝彩不断,两人便也驻足观看。
只见有二人穿着红色舞狮服,一人举狮头,一人摆狮尾,扮作狮子,就地翻滚一周,动作利落,浑然一体,赢得掌声无数。观者叫好声未歇,锣鼓声忽然大盛,场中的狮子眨眨眼,敏捷的一个前空翻,四脚同时跃上三尺高的木桩,踏着密集的锣鼓声在十余根高低不一的木桩上腾挪跳跃,姿势灵活,配合无间,又赢得连片掌声。
但见红狮两只后脚站在最高的一根木桩上,前足提缩,人立而起,双脚落下瞬间又勾住身后搭档腰部,狮头倒挂而下,一系列高难度表演,迅猛如电,精彩绝伦,看得在场诸人既觉惊心动魄,又感畅快淋漓。红狮再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四脚精准落在四根木桩上,木桩阵中插着一根竹竿,竹竿顶端挑着一条红绳扎着的一颗生菜并一个红封,红狮围绕竹竿走转一圈,驻足抬头,目光炯炯看定竹竿顶端挑着之物,这是要“采青”了。
众人屏息,不知红狮在高低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要如何探取那竹竿上面的东西,不料它竟是直接飞跃而起,展现出惊人的弹跳力,一口把生菜及红封吃进了嘴里,又轻灵落回原处,几下咀嚼,把生菜吐出,是为“吐青”。完成重头戏后,激越的锣鼓声渐缓,凶猛的红狮也变得乖顺,仿佛饱后意足,步态慵懒地走出木桩阵,跃回地面。
两人随人群散去,沿街走下,还有影子戏、吞剑、走瓿等杂耍目不暇接,也有烤地瓜、豆腐脑、信虬煎等食物香味源源飘送。
两人走至一间面点铺前,有个拉面小哥在门前表演拉面揽客,面团在他手上灵活翻飞,倏前倏后,荡高跌低,由一变二,由二变四,由四变八,幻化不尽,煞是好看。只一会功夫,两指粗的面团便变成流苏细的面条,软如绸缎,韧似蚕丝,被拉面小哥一掷入水,如云弥散。
苏禾涴对身旁的人道:“上元节吃浮元子是为应节,不如我们在这里吃碗浮元子?”
凤行祉微微点头,道:“好。”
两人朝面铺正门走去,行至半途,凤行祉扫了眼店铺左侧的小摊档,对苏禾涴道:“禾儿,稍等片刻。”
在面铺门口支有一排售卖小泥人、緈胡乐、陶埙、棉花糖、炒板栗等玩意及吃食的摊档,每个档口前或多或少都有些客人,唯独卖陶埙的档口冷清,一溜梨形陶埙整整齐齐陈列于桌上,无人问津。
凤行祉走近陶埙档口,对档主道:“倘若我能将你此处的陶埙全部卖出去,我抽利一成如何?”
孟大在街上守了半天,愣是一个陶埙也没卖出去,原本会吹陶埙的人也不多,远不及箫和笛受时人追捧,眼看生意萧条,他都做好准备今晚会无功而返了,忽听来人如此提议,哪怕被抽利一成,不过是赚得少些,总归还有赚,心中盘算一番,他便答应了。
凤行祉随手拿起一个陶埙,抵近唇边吹奏起来,古朴浑圆的乐音流出,沉练简拙,素实无华,涤尽喧嚣,过路的游人忍不住纷纷停留观看,更有甚者寻音而来。
曲是众人耳熟能详的《五谷调》,前朝著名乐师巫因虔所作的一首箫曲,与清透濯雅的箫音殊异,由大气浑厚的埙音演绎,竟然别有境界。
苏禾涴远在人群之外,静静看着他指按陶埙,心无旁骛,专注于曲,一身月白色衣裳清卓出尘,皎然不群,在一众棉衣夹袄,狐皮貂裘的映衬中,尤其修隽高挑,眉目如画兮姿神绝世,衣袂当风兮飘然若仙。
一曲终了,掌声继起,有不识陶埙者问“这是何物”,有略知一二者从旁解答。时人崇尚箫笛,不曾想这造型浑朴的乐器,吹出来的曲子竟然异常醇厚动听,一时争相询价,或是贪图新鲜,或是粗通陶埙,孟大一时要收钱,一时要教习陶埙入门指法,忙得不亦乐乎。
岑昭姝恰巧路过,听完一曲,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上前买陶埙,她等在外围,看到凤行祉脱出人群,赶忙截道,单刀直入问:“谦谦君子,吾心向慕,不知公子可曾成亲否?”
如此行为可谓唐突,且与本朝推崇“矜持娴淑”的女子修养相悖,简直是惊世骇俗,狂放不羁,凤行祉却很欣赏这份率直豪爽,并不以为忤。
他道:“承蒙姑娘错爱,在下已有婚约在身。”
岑昭姝容色大黯,深为惋惜,却也没有多做纠缠,敛衽一礼,携婢女告辞离去。其潇洒磊落,非一般女子可比。
凤行祉回到苏禾涴身边,与她一同入铺,掌柜亲自过来招呼:“公子埙技超凡,可愿来敝店演奏?月钱好说!”
刚才那一曲《五谷调》,他可是听得如痴如醉,铺里的食客亦几近尽出围观,如此景象令他灵机一闪,何不也学那城南的庖廪楼请人驻店奏曲?虽然这面点手艺是祖上传下,经营数代,食客不绝,但也要想些革故鼎新的法子,与时俱进,才能长盛不衰,把后厨搬到人前,让长子在门口表演拉面手艺,就是他想到的其中一个铸新淘旧的法子,今夜看来颇有成效,食客激增啊。
凤行祉道:“不才忝食君禄,恐有负掌柜抬爱。”
掌柜闻言立刻躬身赔礼,面有惊惶:“不知公子是朝廷官爷,请恕草民冒犯。”
“不知者不罪。劳烦掌柜给我们上两碗浮元子,一碗芝麻馅,一碗花生馅。”
未几,伙计端来两碗浮元子,凤行祉把芝麻馅那碗放到苏禾涴面前。这间铺的拉面有一绝,浮元子也独具特色,皮薄馅厚,馨香软糯,入口即化,两人食不语,一碗热腾腾的浮元子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已见底。
凤行祉对苏禾涴道:“禾儿,我去去就回。”
凤行祉去后,侍立一侧的宜辛不解道:“小姐,凤公子身上没带钱,为何不与我们说呀?我们有钱结账啊。”
苏禾涴道:“宜辛,不许多嘴。”
店外的陶埙档围客已去,孟大守着空档口,见凤行祉现身,马上激动站起:“公子可算来了,我的陶埙已卖光,这是先前说好的一成利。”
孟大神情恭谨,双手把钱奉上。在诸多乐器中,他独爱陶埙,吹了小半辈子,且自算作一技之长,今晚闻君一曲,方知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凤行祉那炉火纯青、已臻化境的吹埙技巧,他自问哪怕穷尽此生亦无法企及,此时流露而出的恭敬源于心内由衷的折服。
凤行祉并未接过孟大递过来的钱,他只从中取走六文:“你我前约已讫,你回去吧。”
孟大握着剩下的钱,怔怔望着凤行祉转身离去。
凤行祉折返面店,把六文钱放在柚木桌上,带苏禾涴走出面铺。
他陪着她走尽长街,时而驻足观看一场街头表演,两人谈笑琐碎,悠然漫步,一路走回苏府。
苏禾涴静立家门前,看着那个沅芷澧兰的人踏着月色归去的背影,满目不舍,心中有感,当下即默成一首词。
彩光廊上高悬,目盛绚。欲遣疏才相易换明灯。
尽思忖,觅无处,受君全。望月年年长向此时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