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六日。
山中晨雾缭绕，如烟似云。
凤行祉睡意昏沉，挣扎不醒，迷蒙中似有听到木鱼声自遥远处传来，继而又陷入沉睡。
当他眠足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一反前几日神智昏沉之态，自觉精神稍足。他静卧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沙沙扫地声。约莫一盏茶过去，他掀被坐起，推开窗户，望见灰布僧服女尼正在院中打扫满地银杏叶，晨风时而卷起袍角，周身鸟鸣吱喳，她心无旁骛。
凤行祉屈起二指叩了叩窗棂，女尼闻声抬头：“施主醒了？请稍等片刻。”
女尼扫净庭院，打来一盘清水，端给病人洗潄，待病人洗毕，又端出禅房。未几，再次回转，手里的粗瓷碗盛着白粥，粥面有一小勺萝卜干丁。
凤行祉接过，道了声谢，坐在床榻上将那碗白粥喝完。
女尼接过空碗，随手搁置在桌上，转身拎来药箱，在床榻边坐下，凤行祉配合褪下右肩衣衫。
女尼十指骨骼纤瘦，手法娴熟拆开纱布，从药箱中挑出一个茶色小药瓶，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又取一段干净纱布仔细裹好，复移至病人足边换药。
凤行祉始终静默不言，待女尼换药毕，他才开口道：“几日静卧休养，先前那种意识混沌、晕眩耳鸣之感已去，不知我是否可以下床，到屋外坐坐？”
女尼收好药箱，清声道：“施主身体底子好，故康复速度异于常人，然施主足底有伤，仍不宜着地，若想离榻，贫尼可扶施主到院中小坐。”
“有劳。”凤行祉下榻，以右腿立地，女尼走至他左侧，方便病人将左臂搭在她肩上，两人相互合作，一步一挪，缓慢移至院中银杏树下石凳落座。
女尼在院中安置好病人，复返回禅房收拾那只空粥碗，又从庖屋端来一碗汤药放在病人面前的石桌上：“此药刚出炉，尚有些烫口，施主且稍待温口再喝。”
秋候气爽，山风宜人，薄阳穿透银杏叶缝隙，零星散落在凤行祉身上，女尼交待完病人，便自去忙碌。
凤行祉见她提来一桶清水，走入庭院西侧的菜畦，先摘下七八颗油麦菜，继而用那桶清水浇菜。菜园自辟而成，逼仄简陋，品种匮乏，除去油麦菜及小白菜，再无其他。放眼望去，园中仅有的两行青菜长不过五尺，被照料得生机蓬勃，绿光油亮。
凤行祉卧养近十日，初出禅房，方知此庵甚小，仅得一间正殿，两间禅房并一间庖屋，格局构造一目了然。他静坐片刻，抬手试了试药温，随后将那碗苦味浓重的药一干而尽。
女尼浇完菜，又端出几个盛着药材的竹筛到见阳处，一字排开，蹲身将竹筛里的药材逐个翻一翻，忽听得身后银杏树下的病人道：“请问贵庵可有书籍？”
女尼停下活计，直起身，望向病人，道：“只有经书与医书，施主要看么？”
凤行祉用以打发时间，无甚讲究，随口道：“劳烦你帮我挑选一本。”
女尼应声而去，拿来一本古籍。
凤行祉接过，只见封面磨损折旧，似常被翻阅，上书《神农本草经》。
女尼继续翻晾完剩余两竹筛药材，才返回收拾石桌上那只空药碗，提来一壶温水并一只水盅放在病人面前道：“施主，贫尼需下山一趟。”
凤行祉微一点头，女尼向病人简略交代几句，便回庖屋拿了一只背篓，向山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女尼回转，望见院中银杏树下的病人已然伏倒睡着，头发上、书页上、石桌上落下几片银杏叶。
作为主诊大夫，女尼自知病人重伤初愈，精神不济，因而并未唤醒他，她就地放下背篓，取来一件外袍，披在病人肩背，顺手拿下病人发上、书页上及石桌上的落叶，再提起背篓走向庖屋。
女尼自背篓里取出用蕉叶妥善包裹的生鸡肉块，洗净投入瓦煲，加一碗水烧开，再将水倒出，复加入四碗水，再添生姜片、红枣、枸杞、黄芪、当归、党参等药材，先用武火煮沸，后改文火慢炖。
她拿来一本《妙法莲华经》，坐在灶边，守着炉火。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凤行祉先前不留神睡着，现下又被源源飘送的香味诱醒。他坐起身，背上的外衣随之滑落，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听闻水声响，望向左侧两丈远处的庖屋，但见女尼正在方井边洗菜。他又拿起那本《神农本草经》，随意翻阅起来。
女尼反复清洗三遍，将菜沥净水，放入木盘，搁在井边，转身欲往院中唤醒病人，却见病人已然醒来，正端坐在树下看书，她顿步，转身端起青菜，走回庖屋。
待白灼油麦菜做好，女尼取来一只粗瓷碗，揭开汤煲，撇除浮油，舀出一碗鸡汤，又盛出一碗鸡肉，端起鸡汤走出庖屋。
凤行祉见女尼走来，放下手中书，女尼将鸡汤放在病人面前，道：“施主行动不便，今日便在院中用餐吧。”
女尼走回庖屋，端上青菜及鸡肉，凤行祉并未动筷，直到女尼自庭院与庖屋间忙碌往返数次，手里端着米饭在石凳上坐定，他才起筷。
女尼兀自捧着饭碗吃得专心致志，手中筷子单单伸向那道寡盐少油的青菜。凤行祉饮了一口鸡汤，但觉清甜醇厚，火候老到，前几日她也是每日给他炖一碗鸡汤，但他意识昏沉，低热反复，浑身不适，无力细究，她给什么，他便吃什么，今日精神略好，伤痛稍缓，他终有余暇问询一句这清修之地中荤食的来源：“你从何处寻来的鸡？”
“是山下王二婶施主家养的，贫尼用几味草药与王二婶施主交易得来。施主气血两虚，需要补血养气，本应以人参为佳，然人参稀贵，贫尼只得退而求其次，以黄芪、当归、党参代之。”
“有劳费心了。”
凤行祉顿了片刻，又问：“我这身衣裳也是山下人家的么？”
“是山下木生爹爹施主的旧衣，贫尼遇见施主时，施主已浑身湿透，且衣有多处破损。”
凤行祉心念微动：“不知可否拜托山下人家去一趟都城，帮忙递个话？”
“山下尽是老弱妇孺，青壮劳力皆已外出谋生，非逢年过节不归家。”
女尼想了想，接道：“贫尼自小在山中长大，平日只在附近几个山头采药，未识得去都城的路，抱歉无能为力。”
凤行祉忙道：“无妨。”
两人用餐毕，女尼收拾好碗筷。
日上中天，庵中清寂，唯有秋风过处，吹落数片黄叶，间或几声鸟鸣。凤行祉只在幼年时随母亲去过两次世觉寺，印象中的寺庙始终香火鼎盛，香客不断。他看着女尼暴在日头下翻晒药材的背影，不由好奇道：“庵里供奉的是什么佛？为何无人来上香？”
女尼手里忙活不停，开口答道：“是地藏王菩萨。此地荒凉，方圆二十里仅有山下五户人家，他们每逢年节才会上山进香。”
女尼翻晒完药材，走到病人面前，道：“施主伤体尚弱，今早已在院中久坐两个时辰有余，且宜回房歇息。”
凤行祉遵从医嘱，双手撑着石桌，单腿立起，在女尼搀扶下缓慢挪回禅房，俄而，枕着隐约传来的木鱼声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