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熹九年,二月十二,惊蛰,春雷乍响,风雨将至。
女尼采药回来,见庵门前有人伫立,遂上前合十一礼,道:“施主可是来此上香?”
那人抱拳回以一礼:“在下麓隗,是相府侍从,受命前来接姑娘回府,少爷因有公务缠身,未能亲身前来,请姑娘见谅。”
女尼听他以“姑娘”称呼,便道:“贫尼法号‘菩提’,施主可直呼贫尼法号。请问贵府中可是有人身体不适?”
麓隗道:“并无。我家少爷与姑娘有旧,欲接姑娘离此荒僻之地。”
菩提略微思索,她所识之人屈指可数,除却山下五户,便是去岁所救那一人,当即心下了然,开口道:“感谢施主好意,贫尼是出家之人,山中清寂,于贫尼修行有益,贫尼无须迁居。”菩提言毕,复合十一礼,转身向庵门走去。
麓隗左移一步,阻挡去路:“少爷知姑娘安土重迁,故而命在下将山下五户人家悉数先行接回府,以待姑娘前往。”
菩提闻言沉默。
头顶春雷滚滚不休,麓隗未敢有丝毫松懈,提防着对方发难,未料女尼静默半响,开口淡淡道:“请施主稍等片刻。”
麓隗静立庵门之外,屏息细听庵内动静,他高度戒备,以防事有变故。
菩提回到禅房,拾出两套换洗衣物,几本经书,想到师父有可能随时回庵,又留书一封交代去向,最后向正殿走去,对着莲座上日夜供奉的地藏王菩萨燃香三拜,将平日早晚课常用的木鱼收入囊中,跨出正殿。
麓隗见女尼行来,伸手欲替她接过行囊,菩提合十一礼,清声道:“不劳施主。”
麓隗遂做了个请的手势,侧身让路,两人一前一后向山下走去。麓隗未料到此行任务竟意外顺利,至此心下方暗松一口气。
山下停着一辆双轮马车,麓隗将女尼请上马车,随后驾车驶往都城。
两人回到府中已近酉时,采薇领采艾前来迎接,但见马车内走出一名灰袍女尼,年约十九,鹅蛋脸庞,眉目清秀,一双黑眸澄澈如水。
采薇上前一步道:“我叫采薇,是府中大丫鬟。师太……姑娘请随我来。”
采薇言罢,当先引路,菩提背着行囊跟上,采艾紧随其后。
采薇将人引至南苑:“姑娘日后便住此间,采艾会贴身伺候。”
采艾上前对女尼福身一礼,道:“采艾见过姑娘。”
菩提道:“贫尼身入佛门,非红尘中人,不当以‘姑娘’称呼,两位施主可呼贫尼法号‘菩提’。请问贫尼可否与那五户施主同住一处?”
采薇道:“少爷吩咐,安排姑娘住在南苑。姑娘请放心,那五户人家住在西苑,一应吃穿用度皆不会短缺。”
“贫尼可否见一见那五户施主?”
采薇歉然道:“此事我们做不得主。”
菩提转而问道:“主事那位施主可在府中?”
采薇回道:“少爷尚在官署理事,请姑娘稍事歇息,我去打点夕食,姑娘倘有何穿衣用物等需求可与采艾说。”
采薇交代完毕,福身一礼,退出南苑。
涂适良回府,恰见采薇行来,连唤两声才把她唤住,问道:“南苑那处可安置妥当了?”
采薇点头,默言一瞬,忽问道:“涂叔,少爷为何要接一个尼姑回府?”
涂适良沉吟半响:“依我看,少爷此番作为,像是对那位动了情。”
涂适良说完,见采薇无话,便急忙着去处理手头未完事务,走出几步又听得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哦”,他回头,却见采薇正往厨房方向行去,又疑是自己听错。
约莫半个时辰后,采葑端着五菜一汤送去南苑。
一柱香后,采艾将剩菜撤下,厨房众人见托盘中只用了其中一道素菜,四道荤菜未动,肉汤亦原封未动。
亥时,忙碌渐歇,万籁始寂,府中人皆已入睡,采薇仍在灯下绣着锦帕,针线起落间,时而将目光投向窗外。
雪白锦帕上一只八色鸟绣至羽翼半丰,她抬头忽见窗外远处那间书房亮起烛光,她立马放下绣品,起身去往书房。
书房门没关,凤行祉坐在案边处理公务,采薇叩了叩门,进去道:“少爷回来了?饿不饿?可需要我去做点吃食?”
凤行祉停下手中批复,抬头应道:“我不饿,傍晚在宫中已用过膳。”
采薇又道:“我炖了汤,还在厨房煨着,少爷喝一碗吧。”
凤行祉见她候至现在没睡,想来是为了伺候他进一碗汤,于是并未推却,道:“好。”
采薇下去将热汤端上,凤行祉用汤已毕,吩咐采薇早点歇息,重又执笔接着方才未完的批复。
他批过十余份公文,批到其中一份上书请旨于太后寿诞前为皇家寺院“闳濶寺”中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重塑金身……公文勾起个人私念,他忽然有些神思不属,短短不足千字奏疏,用了两盏茶光景仍未阅尽,最后索性搁笔,起身向南苑走去。
暗夜静寂,南苑主屋中竟仍亮着光,门上投出一道灯下看书的人影。
凤行祉抬手叩门,菩提闻声放下手中的《楞伽经》,起身开门。
屋内烛光乍泄,照在屋外立着的人身上,如画眉目映染出一片柔和,唇角笑意似有若无。
菩提道:“不知施主胁贫尼来此所为何事?”
凤行祉低叹一声:“我似已染疾,病情日重,苦抑无果,世间唯你可医。”
菩提曾为凤行祉施治,出于医者本能,探问道:“施主得了何种病?”
凤行祉道:“你熟读医书,遍知百病,可识相思病?”
菩提认真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识,有何病症?”
凤行祉坦诚道:“不思食,不能寐。”
菩提侧身:“施主可否进屋让贫尼把一把脉?”
凤行祉抬步入屋,在桌边坐下,伸出右手搁在桌上。菩提随后落座,伸指搭上他腕间脉搏,静切片刻,复令其换左手诊一遍,收回手道:“施主脉搏平稳有力,似非有恙。恕贫尼医术浅薄,诊不出施主身之异状,施主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顿了顿,又道:“贫尼既对施主之病无能为力,可否放贫尼与那五户施主归去?”
凤行祉直言拒绝:“我既已下定决心接你入府,断无可能放你离去。”
菩提蹙眉:“施主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凤行祉轻笑一声:“我所做过强人所难之事不计其数,并不差多此一件。”
他立起身:“时辰不早,你歇息吧。”言罢,迈步朝门口走去。
菩提见他要离去,退而道:“贫尼答应留下来,施主能否放了那五户施主?”
她望着那道背影脚不停步,头亦未回,只听得他斩钉截铁道:“不能。”
凤行祉跨出门外,返身为她关上门,藉着天边微弱的月光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