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葡篱巷，犬卧于道，猫走墙头，稚子逐嬉，凤行祉提着几剂油纸包裹物走至巷中一间陋室前，抬手叩门三下。
身穿灰色棉麻布衫的十龄小童前来开门，见是凤行祉，他叫一声“公子”，却挡在门口，并无延入之意。
凤行祉温声问询：“子午，老师可在家中？”
子午稚声清脆回道：“先生垂钓去了，公子请回吧。”
凤行祉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子午躬身一礼，随后关上木门。
他走回院中，继续手头未完之事，木盘中泡着茶具，紫砂茶壶，茶盅，茶洗，茶盘，茶漏，茶匙……他逐件清洗干净，归置原处，又到范谢桐卧室，叠被拭案，整书洗笔，手脚利落收拾妥当。
差事忙毕，终有余暇，子午返回自己卧室，取出一本《春秋》，坐在庭中阅读。
巳末，厨娘央婶肘挎菜篮进门，篮中有一节莲藕，两根排骨，一尾鲈鱼，五枚鸡蛋，一把豆角，她见子午坐在庭中看书，不禁上前道：“我原以为屋中无人，你既在屋里，怎的不让公子进来？”
子午闻言惊诧：“公子还在门外？”
央婶同样惊诧，反问：“原来你知道公子在门外？”
子午合上书，立起身：“公子约是辰时四刻到来，我已告知先生出门垂钓去了，不承想公子竟然没走!”
“哎哟，这都在外面站了一个多时辰!你快让公子进来坐着等吧。”
子午稚嫩的面目蹙起眉心：“先生心中有气，说过不许公子进门，还曾明言警告我，如若我私自让公子入屋，便连我也一起逐出去。先生向来言出必行，我又怎敢违拗？”
央婶亦无计可施，唯余唉声叹气，子午思索片刻，放下书，向大门走去，开门果见凤行祉仍立在外，他躬身一礼：“抱歉不知公子在门外等候许久。”
子午随侍范谢桐日久，虽未获教导，然七窍玲珑，身处稚龄而言行持重，有心劝解道：“公子随先生学艺三载，对先生之脾性想必亦十分了解，先生盛怒在胸，已道今世师生缘尽，永不复见，公子何必执着一面，徒惹先生不高兴？公子还是请回吧。”
凤行祉默然半响，低声道：“自我战后归来，至今未得见老师一面，心中拳拳在念，今日是我考虑欠周了。”他将手中所提之物递与子午，“炎夏炙热，这是几剂清凉饮，可交与央婶煮来消暑。”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老师不喜见我，今日之事还请勿使他知道，这清凉饮便说是央婶所购吧。”
子午接过清凉饮，复对凤行祉躬身一礼，立在门边目送他走出葡篱巷。
凤行祉归邸时途经馐馨楼，楼边有一贩卖缤糯糕的摊档，热气蒸腾，甜味弥漫。
一对父子站在档口前，衣着俭朴，外乡口音明显，小童捧着一块缤糯糕大口吞咽：“爹爹，这糕糕真好吃!”
中年汉子爱抚其头，满目慈怜：“慢点吃，当心噎着。”
小童忽而停止进食，将手中剩余的缤糯糕仔细包好，汉子不解：“为甚不吃了？”
小童努力忍住馋嘴，一本正经道：“我要带些回去给娘亲尝尝，娘亲也没吃过这种糕糕呢。”
摊主见状，乘机招揽生意：“两位客人来自外地吧？这缤糯糕可是都中著名小吃，软糯纯香，口感细腻，是许多外地客人到此地必尝的小吃!客人是否还要再来一块？”
汉子让摊主另自包起一块，父子二人随后向城东方向离去。
凤行祉想起客居家中那人，长于僻山陋庵，想必亦不曾尝过这城中小吃，他心念一动，举步上前，让摊主包起两块。
凤行祉步伐轻且快，回府后直入南苑，菩提身穿茜色湘绣文心兰花纹交领襦裙坐在窗下，采艾见凤行祉进屋，正欲开口行礼，凤行祉抬手示意噤声。
他在菩提身后立了一刻钟，她浑然不觉，手中握着木鱼反复摩挲，采艾候在一旁心急如焚。
凤行祉终究未去惊动她，又站了一刻钟，将缤糯糕放下，无声走出南苑。
菩提事后从采艾口中得知凤行祉来过，并未往心里去，如常用饭已毕，自去午休。
她醒后用过厨房送来的百合莲子羹，见采薇领一名仆从携火盆、火折等物事进入南苑。
采薇留仆从在院中，自行进屋，对菩提福身一礼，道：“姑娘，少爷有令，凡姑娘随身所带经书尽付火焚。”
菩提闻言立起身：“经书何罪?若有过失，统统在我，与经书无涉。”
“姑娘，冒犯了。”采薇未多作解释，又福身一礼，直向屋中经书所在而去。
她堪堪拿到手，另一双手倏然伸来攥紧经书，菩提言辞恳切：“采薇姑娘先将经书还我，请容我去见你家少爷一面。”
“少爷已有交代，此事已定，若为求情，可免一见。”
“请采薇姑娘手下留情，若你家少爷不愿见我屋内有经书，拿走便是，或捐庵庙，或赠信徒，不必烧毁。”
采艾立在一旁，目睹此状，不禁心生恻隐，她终日伺候菩提，见惯她性情淡薄，于事无争，由今日之态可见经书于她甚重过命。
涂适良闻讯赶至南苑，见采薇与菩提二人正共执经书，相持不下。
菩提见到他，如见救星：“涂管家，劳烦你代我进言，经籍是前人殚思之作，佛学文化精华所聚，后辈当惜之，请你家少爷万勿迁罪，若因我之故，我愿受死。”
菩提乌眸明亮，澄净无垢，涂适良偏移目光，避免与之对视，道：“少爷所出之令，例无翻覆，姑娘请松手吧。”
采薇适时道：“还请姑娘多顾及西苑的处境。”
此言一出，对方终于略有松动，采薇微一使力，夺过经书，当下再不迟疑，直往院外走去。
菩提未再追缠，立在原处，眼睁睁看着院外仆从吹燃火折，点着一本经籍，夏日物燥，火势旺盛，一部佛典顷刻成灰。
采艾疾步上前，挡住菩提视线：“姑娘，别看了。”
涂适良转身走出南苑，趋步直往书房。
凤行祉正在批公文，见涂适良匆匆而来，面有急色，他放下手中毛笔，问道：“涂叔，何事？”
涂适良躬身道：“请少爷收回焚经成命!”
凤行祉回道：“涂叔，我非一时冲动，她虽答应我入世还俗，但她心中只有佛，没有我。若不杀死她心中之佛，如何装得下我？”
涂适良急道：“姑娘自幼入佛道，于情`事尚蒙昧，少爷固然欲与姑娘两情相悦，但切不可急于求成。经籍无辜，且为姑娘所重，少爷焚之，恐与姑娘因而生隙，日后更难有情!”
凤行祉冷静道：“她长于佛门，世间七情六欲未识已空，非逼绝无以起爱憎。”
涂适良虽满心痛惜后生人于情之一事过于莽撞冒进，然见其意甚坚，却也知多言无用。
涂适良去后，凤行祉独自枯坐，书房中针落可闻，良久，他忽起一句低语，声调幽凉：“我仍身在地狱，你又怎可得道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