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霄宫,旻德殿。
章龙绍手执黑子落入棋盘,继而道:“年初拨款弽州造桥,弽州知府杨帨以权谋私,侵吞款银,以致桥梁用料以次充好,为宷彦所无意觉察,他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搜集证据,现已具本上奏。”
对面凤行祉落下一子,他思索半响,再行一子,复接道:“宷彦经近一年历练,果较以往沉稳长进,幸绝祸胎于未起,现今新桥半成,唯有炸毁重造,否则百姓通行中发生垮塌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凤行祉在右手下方落一子,开口接道:“地方官吏贪污朝廷公款之事数见不鲜,臣以为往后拨款宜选能臣二人为监军,随款银同出,一应开支皆由监军签发,具录支度明细及材料时价,定期上报,并设百姓检举制,无处不监督,如此或可减地方私吞公款之弊。”
章龙绍颔首,纵观棋局,找出一处,放下黑子,方道:“你拟个奏疏,明日廷议此事,定出章程。”
凤行祉执起一子,往棋盘左上角直去,章龙绍见他去向,方觉局势不妙,忙道:“住手!”
凤行祉恍若未闻,径自切入棋局。
满盘棋路纵横,黑子大势已去,章龙绍无奈笑道:“朕又输了!”
凤行祉含笑接道:“皇上似乎输得很愉快。”
章龙绍笑意上扬:“洱洱的婚事落定,朕总算了却一桩心事。”他望向对面的人,忽似长辈语重心长道,“你……”
章龙绍话头方起,凤行祉闻音知意,立即道:“臣之事不敢劳皇上操心。”
章龙绍望着他半响,忽而叹息:“你同洱洱一样不让朕省心!”
凤行祉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转而道:“臣与皇上再来一盘?”
章龙绍注意力回转棋盘,气道:“不下了,朕已经连输三局!”
凤行祉又转而道:“皇上既已尽兴,请容臣告退。”
章龙绍召他入宫对弈,原有留饭之意:“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凤行祉道:“臣府中尚有事需处理。”
“既如此,你便回去吧。”章龙绍干脆放他出宫。
凤行祉回府后直入南苑,采薇守在榻边,见他入内,禀告道:“姑娘还在发热,刚刚睡着。”
凤行祉走近榻边,床中人闭目沉睡,面泛薄红,病态脆弱,他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采薇续道:“姑娘给自己开了方子,采艾正在煎药。”
“嗯。”凤行祉在榻边坐下,望着床中人,采薇默立一旁,未再多言。
约过一炷香光景,采艾端来汤药,凤行祉接过,唤醒床中人。
菩提病中混沌,睁眼乍见榻边人,如见修罗,她本能怵惧,张口连声呼唤:“采艾,采艾。”
“姑娘,奴婢在。”采艾只出声应答,人却立在榻尾角落一动不动。
凤行祉见她满目惊慌,对他尽是抗拒,他默然半响,起身将药碗递给采艾:“采艾,你来喂她喝药。”
采艾接过药走上榻前,菩提已恢复几分清醒,她望向凤行祉道:“抱歉,我方才有些失态。”说罢,转向采艾,欲伸手接药,“我自己喝吧。”
采艾稳端药碗:“姑娘病中乏力,还是由奴婢来伺候吧。”
凤行祉站在三步之远处,静默看着她喝下几口药,他无声退出南苑,径回书房。
凤行祉在书房阅过几份公文,涂适良敲门求见,他开口请进,头亦未抬,执笔专注写批示。
涂适良道:“少爷,步国公府遣人来催请赴宴。”
凤行祉写完手下那份批示,停笔望向涂适良,道:“她仍在病中,我无心宴饮,你亲自将贺礼送去,代我向国公致歉。”
涂适良踟蹰道:“步国公寿宴,少爷应邀在前,现又失信,恐国公心有不豫。步国公斗筲之器,宗室亦要礼让三分,御史台有几名要员皆是国公门生,少爷开罪国公,只怕国公会授意门生在朝中与少爷为难。我们会看顾好姑娘,少爷不如亲身赴会,若实在挂心姑娘病情,小坐即回也好。”
凤行祉合上手下文书,重又取出一本,淡淡道:“人行于世,岂能处处尽合他人之意?我今日难以抽身,国公要怪,便由他怪。言官弹事是本分,乌台对我动辄弹劾已属常态,非由国公始,你不必过于顾忌,将歉意表到即可。”
涂适良领命而去,凤行祉复埋首公务。
案牍处理过半,天已入暮。凤行祉于夕食间问起采薇,采薇回道:“姑娘仍是无甚精神,进了一碗白粥,现已睡下。”
采薇在旁边布菜,但见他似有所虑,胃口不佳,略用几口饭食便放筷,复返书房处理公务。
至夜,南苑卧室烛火晦暗,病人一直在盗汗,采艾手持巾帕守在床榻边,半步不敢稍离。
她正拭汗间,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男声着意压低问:“她怎样了?”
采艾忙放下汗巾,起身行过一礼,回道:“姑娘身上没先前那么热了,现在在不断冒汗。”
凤行祉点点头:“你去睡吧,此处有我。”
采艾迟疑一瞬,道:“少爷明早还要上早朝,夜里就由奴婢伺候姑娘吧。”
“无妨,你去睡吧。”
“是。”采艾复行一礼,退出卧室,自去歇息。
冬夜寒凉,更深人静,厨房烛火敞亮,一道人影在灶边忙碌,砂锅中白水滚沸。
采薇将洗净的小米下锅,放几滴芝麻油,加盖焖煮,转身从菜架上挑起一截山药并一根胡萝卜,山药去皮切块,胡萝卜取半截,去净外皮,切成方粒。待小米粥煮开,她遂将山药及胡萝卜粒入锅,用木勺细细搅拌,以防粘锅。
约过一盏茶光景,砂锅中粥渐转浓稠,采薇收火,以盐调味,复加盖,候粥焖焗,又过半盏茶,屋中山药味淡淡萦绕,她开盖,将粥出锅,端离厨房。
厨房烟火气重,采薇骤至屋外,寒风扑面,她浑身一颤,护紧热粥,脚下不由加快。
采薇行至书房,但见房中灯火漆黑,她微感意外,在她下厨之前,屋中人仍在秉烛办公,她又转望灯火漆黑的主卧,顿立一瞬,举步往南苑去。
南苑卧室一灯似豆,将屋中人影投到窗壁,只见坐在榻边那人正为床中人拭汗,手底温柔,动作细致。
采薇端着粥立在屋外,目光落在窗壁那道人影上,沉默片刻,又悄然离去,未曾搅扰屋中人。
良夜静寂,更夫敲更声间续响起,笃笃笃,三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