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澧祗国,练罗城,东宫。
“据报,上堇国凤相失踪五日后,于昔扶城郊乱葬岗寻着下落,尸身几为野犬所分食殆尽,蹈翎卫带回一具破碎残尸,境熹帝见之大恸,辍朝三日,实行国葬。”
河叴顿了顿,又道:“境熹帝不顾众臣切谏,亲服缟素,扶灵至砇山,追谥凤相为‘慧王’,配享太庙。”
河叴禀报毕,见书案后的人静默不语,手中毛笔久无动作,墨汁滴落,染黑公文字面,他张口欲安慰几句,忽又觉言语无力。
澹台东临将毛笔搁回砚台,道:“知道了。”他挥手,河叴躬身退出殿外。
詹事府少詹事芮轹见河叴出来,忙上前道:“河叴,殿下可在里面?劳烦为我通报一声。”
河叴默然半响,道:“芮少詹事请明日再来吧。”
芮轹面有急色:“我今晨呈上的公文,殿下看过了么?我等着殿下批复呢!”
河叴想起那份落下墨点的公文,默然片刻,仍旧回道:“芮少詹事请明日再来吧。”
芮轹踌躇良久,无奈,只得离去。
是日晚膳,澹台东临破天荒要来一壶酒,随后挥退众人,宫女内侍鱼贯而出,室中仅剩河叴与奉膳内侍并立于十步远处。
澹台东临不动筷,亲自执起青玉酒壶为对面空位倒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奉膳内侍见状,给河叴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出面劝阻,河叴无声摇了摇头。
澹台东临端起青玉酒杯,碰了碰对面的酒杯:“这是今年宫中最后两坛‘日觉’,我本想让人在冬至前给你与鸢尾一人送一坛,没料到……”他沉默半响,一干而尽。
澹台东临复又倒满酒:“我不擅饮,顶多一杯量,因而我平时滴酒不沾,但我今日……”
他端起酒杯,碰了碰对面的酒杯,仰头饮尽。
澹台东临继续倒上酒,端杯沉默半响,轻轻一碰对面的酒杯,道:“下一世,做我的国士。”
奉膳内侍见澹台东临手不释杯,心下焦急,频频望向河叴,盼他能劝说一二,河叴却似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静立如山。
满室寂静,时闻喃喃语声,偶尔夹杂玉杯相碰的清响,桌上佳肴一箸未动,壶中酒已尽空,最后澹台东临醉倒在桌沿。
翌日,卯时,上堇国,昔扶城。
旭日破晓,文武臣工衣冠庄严,列队齐整,候在墘元门外等着上早朝。
萁维一路疾步,走至墘元门,通报道:“各位大人请散吧,今日罢朝。”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户部尚书钟钲玤出声问道:“萁维公公,可是皇上圣体违和?”
萁维躬身回道:“奴才只负责传话,余事奴才不知。”
群臣霎时窃窃语声四起。
“自皇上登基以来,风寒发热都照常临朝,此事前所未有啊!”
“辍朝三日期满,按理今日该恢复早朝才是!”
“我这有事要启奏,已经压了三日,急需廷议落实呢!”
“皇上这是要罢朝到何时?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呀!”
百官聚议片刻,终究无计,只得陆续散去。靳无射身着绯色官服,容神黯然,眼部微肿,他逆向上前靠近墘元门,频频往里张望,目中隐有期盼。
墘元门内除了萁维,再无其他內侍。众臣渐散尽,他无法再久留,不得已转身离去,步履沉缓,面色焦虑,怅然若失。
在他正欲上马之际,身后有人急唤:“靳将军,请留步!”
靳无射回身,看见一名内侍小跑奔来,那内侍向他行过礼,道:“奴才是菡献宫人,姳骊姑姑让奴才给将军传个话,长公主前几日都是哭累了便睡过去,今日醒来看着情绪比先前稳定些许,请将军放心。”那內侍停了停,又补道,“姳骊姑姑还让奴才带话,请将军也节哀。”
靳无射点点头:“有劳相告。”
他心中暗松一口气,上马离去。
萁维传完话,见众臣散尽,他转身回返,在玹镧门处巧遇韩引,见其一身便服,似欲外出,便问道:“韩总管这是要出宫么?”
韩引点点头,并未多言,行色匆匆,错身而去,从煦辉门出,坐马车直往城西。
葡篱巷炊烟零星,时闻户内犬吠声,一名垂髫小儿坐在自家门口,身上棉袄厚实,怀抱一只母鸡捋毛,见有陌生人,她停止动作,目不转睛望着来人。
韩引走至一间门楣破落的陋室前,抬手敲了敲门,静候片刻,无人应答,他抬手再叩,依然无人应答,他手下加力又敲三下,提声问:“有人在吗?”
少顷,一名粗布妇人前来开门,韩引问道:“请问范先生在吗?”
妇人回道:“我是范先生家的厨娘,先生带着子午云游四方去了。”
韩引始料未及,怔愣半响,又问:“先生何时回来?”
妇人道:“先生说不会再回来,这间屋子先生已转赠与我。”
韩引再问:“先生可有留话?”
妇人摇头道:“不曾。”
韩引一时有些颓唐,心中况味复杂,范先生终究还是过于偏心,他身负奇才,一生纵性,放旷不拘,因私情羁留帝都十余载,如今私情一断,当即飘然远去,未知他决意离都时是否曾有片刻闪念自己在都中可不止收了一个学生啊!
韩引暗叹一口气,告别妇人,无功而返。
宫内,文尹阁,太后立在门前,身后未带仪仗,只跟了一个籍嬷嬷。
皇帝严令禁止任何人接近,一众宫女太监尽去,连皇后亦不敢违命。
太后良久不动,神色平和,半日不语。籍嬷嬷立在太后身后,文尹阁朱门紧闭,记忆勾连,令她不由想起旧事。皇帝自小到大温驯勤谨,克己复礼,上一回如此任性胡为,终日闭门不出,在她记忆中乃因先帝宾天,最后还是凤家那孩子罔顾禁令,独闯入内,屋中仅两孩子共处了一宿,当时凤家孩子究竟如何劝服皇帝出来,如今已无从得知……
太后忽而举步,籍嬷嬷忙收起思绪,打叠精神,提步跟随。
太后迈上台阶,开门而入,籍嬷嬷留守在门外。
太后反手关上门,阁中静寂,天光透窗,太后缓缓走过一列列红木书架,在阁内最深处寻着章龙绍,只见他席地坐在角落,怔愣发呆,形容憔悴,目中无神。
章龙绍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去,忽而喉头一哽,张口叫了一声:“母后……”他口唇微动,似有千言,最终却并未说出一个字。
太后心中一软,迈前一步,蹲身将他抱入怀中,强忍眼内湿意。这孩子年少登极,身担社稷,老成持重,上一次以如此脆弱之态被她抱在怀里还是幼年重病时,刹那间令她心生恍惚,有岁月倒流之感。
章龙绍埋首母亲怀中,默然闭目,泪流无声。太后沉默许久,轻声开口,音声沧桑道:“人活于世,归根是孤独的。双亲、伴侣、手足、师友,无论留恋与否,终会相继失去。尚在世时用心珍惜过、善待过、扶持过,便无憾了。”
太后动作温柔,一下接一下擦着章龙绍的眼角,她改口换成民间的称谓:“娘亲知你视阿行亦兄亦友,你心里难过,今日娘亲在这里,你不必做圣上,你可以做一回普通人。”
文尹阁内再无人声,周边清净,宫人绕道,太后在阁中直待到向晚时分才出来。
次日,恢复早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