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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心湖

蓝心湖

浅夏轻棠 著

  • 短篇

    类型
  • 2021-12-17上架
  • 5076

    已完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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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心湖

蓝心湖 浅夏轻棠 1002 2021-12-16 22:49:19

  一缕晨曦透过纱窗,黑暗的房间涌进光束。

  他睁开双眼,房间里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凌乱:画笔有意无意地搭在画框上,上面滴着说不清楚颜色的水滴,垃圾桶里的纸团早已满溢出来,剩下的便胡乱堆积在一旁。或是早已熟视无睹,亦或是见惯了杂乱,他并未理会满屋的狼藉。与往常一样,拿起画板,把画笔在水下随意冲了冲,便出了门。

  他的心里清楚,另一个颓败而又浑浑噩噩的一天开始了。

  是的,连他自己都承认,他是个失败的画家,无论是大海中孤独的灯塔,还是暮色中的风车,他都曾邂逅。而他画板上的白纱般轻盈的画纸,一旦经过他的画笔,仿佛受到沾染似的,总会变得破败不堪。清晨,露水与草尖缠绵之时,他就已经起身,出了这湖心中的小客栈,来到岸边的草地上。他清楚,接下来的白日中,无论是记录云层背后的暖阳,还是勾勒蝶舞花丛的美好,那堆积如小丘般的废纸篓,总会多一块土石。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走上去往湖心的木桥,向寄身的客栈走去。桥上没有栏杆,两旁便是不知深浅的湖。时而画画忘了时候,天色如墨般漆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踏上木桥,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即将坍塌,又如湖底的亡魂,把平静的湖搅得涟漪不断。好在有客栈中的点点微光,也算是照亮了小桥的轮廓。于是,踩着黑影,仓促逃往湖心小屋,躲进那幽微的灯火里。不过幸好:那里蜷缩着别的和他一样的失败者,这令他稍觉宽慰。

  直到那一天,她的出现。

  她只身一人来此,身着一袭淡蓝色的裙,腰间绑着白色丝带,随着步履上下浮动,好似一只舞蝶环绕,又如寒梅点缀,加上头上扎着的高马尾与粉色蝴蝶结,简直与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忒无异。到了此处,自然成为客栈的焦点,无论男女,都纷纷前来搭讪,而她只是笑了笑,不发一语。

  回到屋内,那宛若仙女的形象便彻底倒塌:拔下头上的蝴蝶结,胡乱地丢到桌上,外出的丝裙也没换下,就索性倒在床上,望着窗外,黄昏下的孤云,与南飞的独雁,便顾自流下泪来,竟至于号啕大哭。迟暮阳光剧烈,朝着窗户,急急掩杀过来,就连被褥都出现微醺之色。而她却无动于衷,甚至连拉一下窗帘都不愿意。阳光照得她眼睛生疼,可她却不管不顾,一面流泪,一面紧紧挽着被褥。外边的人听到她的哭声,纷纷敲门慰问。可换来的仅仅是她的一声怒吼:“烦不烦?来到这里的,哪一个不是如此?”

  门外的众人都怔住了,此番言语,甚至比面前结实的木门都难以逾越,或是想起了自己人生的失意,大家都沉默下来。气氛又回归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所有人都不发一语,任凭黄昏的余烬随风而散。

  他自然也是如此,与她第一次邂逅时,心灰意冷的他突然感觉有了生机。曾几度幻想过邀请她在湖中划船,可要命的,他无意间看到了自己的画,满腔热忱须臾间化作云烟:是的,他连画下她的样貌都没有资格,何谈与她交往呢?

  她来的那一日下着大雨,天雷在空中示威,闪电在焚裂云雨。上空暗流重重,乌云间藏匿着诡谲与蒙昧。就像一位天神,藏在九层云背后,沉默地观望,任凭暴雨如注,任凭风雨肆虐。所谓庇护,只不过是有所取舍罢了,哪得兼顾众生?你若不信,那狂暴的闪电,与惊天动地的雷鸣,就是最好的见证。

  又过了好些日子,到了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百无聊赖的夜里,通往岸边的木桥突然断裂,断了湖心与岸边的联系。客栈中没有吃食,于是为了饱腹,只得划船上岸。他和她,恰巧被分到同一条船上。仅仅容得下两人的小木舟上,他们面对面坐着,不发一语,他也只是自顾自地划着船,只留下水花的声响。时而木桨无意相碰,也只是慌张地躲闪,他也明白,一旦上岸,他们就将头也不回地分手。这一叶小舟所承载的,照旧是他们熟悉又陌生的沉默。

  但是,修桥似乎是个大工程,一日过后,还有第二日,第三日,船上照旧是他们二人,每次船桨触碰,便轻微地闪躲,可是,终究是闪躲不开,有时更是直接撞在了一起。尴尬之余,他怯怯地开口,说要在船的另一侧划,却被她阻止,说这样才能培养默契。他惊愕地抬头,却发现,她的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丝笑容。

  小船荡开湖面的星光,留下一串优雅的水痕。大雾涌起,一对年轻男女,面对面坐着,伴着哗哗的水声悠悠地航行。月光在湖中融化,星辰落入湖中,碧蓝的湖水小心地濯洗着夜空。在这恬静的夜,两颗不知去向的心也逐渐碰触到一起。她首先打破了沉寂,问他能不能把画给她看看。他便小心翼翼地将为数不多的“成功”画作给她看,自己倒是无地自容。她却赞不绝口,对他说,自己幼年没了父母,一直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本来也喜欢画画,可为了养家只好放弃。如今哥哥意外去世,她不知何去何从,于是来了此地。

  渐渐的,他那迷惘的心渐渐有了方向,画画时也不是简单地涂抹。她往往在一旁看着,时而跟他讨论着,说颜色是不是浅一点更好,线条是不是过于僵直之类的话。他倒是愿意为她反复修改。过了许久,落日已半分,他们才手忙脚乱地收了画纸上船。他双手持桨,奋力地拨开水流,她的桨跟在后面,借着他为她开辟的道路,宛若无物地划着。此时空气中弥漫的,是恰当的亲密,又不如男欢女爱的情欲,他们各自的船桨,正处于一个合适的距离,既不相撞,也不分离。

  天色破晓,红日初升,他和她,早已不同当初那般陌生。空旷的走廊,湖边的草地,总是有不经意间的偶遇,两人于是结伴而行,穿过草地,在小树林散步,在田野中奔跑,可最喜爱的,还是乘着那只小木船在湖面漫无目的地漂。碧蓝色的湖水洗润洗着温柔的阳光,似明镜般光滑,又如琉璃翡翠,反射着蓝宝石般的光泽。二人的身影倒映在湖中,朦朦胧胧,如梦似幻。几只纯白的野天鹅扑棱着翅膀,停在岸边,静静地望着交谈得热烈似火的二人,时而仰天鸣叫,作为几处欢好时的见证:这宁静的白日,伴着玲珑的湖水,一对年轻男女互相依偎,是多么的令人羡慕啊。和煦的阳光下,苦痛,自卑,耻辱……一切的负面情绪,都融化在湖水中,消散于天地间。

  所谓明争暗斗,所谓弱肉强食,在这片脱离尘世的风土,实在是太过于陌生。客栈周围的院子里,大家席地而坐,笑着问他怎么追到的她,面对众人的打趣,他倒是洒脱,说自己画画有多优秀,说完还特意拿出一张画着二人相拥的画作,展示给众人看,惹得众人一拥而上争抢。他自然不会给他们,拉着她,跑向远处。

  这些美好的点滴,在他看来,原本是不可能的,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他的身上,竟至于手足无措。这些如梦似幻,如救命稻草般,让他甘于埋首,甘于沉醉,甚至产生跃进湖底再也不上来的冲动。几番纠缠,终究是体内的自卑与疑虑占了上风。几日之后,早晨起床,他抬起手,本想敲响她的门,却在中途停下了动作。他问自己,他与她之间的感情,真的是实际的吗?或许只是两颗受伤的心寻求慰藉?再或许她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替身?停在半空中的手轻轻放下,那门却不合时宜地开了,她走出门,看到了门口的他,吓了一跳。两个人,四目相对,却一语不发。他明白,他们之间,仍然是一泓湖泊,与中间断裂的桥梁。

  时光随着小舟静静地漂过,他们共同乘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渐渐的,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交谈也越来越干瘪,最后竟无话可说,他们看着对方,一阵揪心之意自胸膛奔涌而出,却又无可奈何,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在眼前消逝,可又无法挽回。他们终究是声色未动,缄默着,自顾自地划着船。所谓蓝心湖,亦或是仅仅容纳两个人的小船,似乎只是一个过场,一个背景罢了。

  不知何时,天上下了小雪,伴着迷胧的雨雾,在寒风中飘摇,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枝头,躺在褶皱的腊梅上安然入睡。客栈门口的木桥已经修好,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客栈老板,带着几个随从,奋力地拿着扫把清扫,而纷纷而下的白雪似乎没有尽头,桥上的积雪刚刚清扫完,就有数不尽的飘雪来填补,好似一个许久未见孩子的母亲般热情。过了不久,那无穷无尽的雪花终于将木桥染白,这让客栈老板很是恼火。

  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片片飞雪,客栈老板的警告声喋喋不休地在耳边纠缠,说,一月之后,最好是半月,大家必须离去,否则,一旦木桥完全被积雪覆盖,离开就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所有人,除了客栈老板,都对此闭口不谈。他们心里明白,他们在此处相逢,是无论多少个日夜都无法换到的,更不用提这些日子里建立的深厚情谊,而即便是如此,也终究不敌三尺的落雪,掩埋于世事纷扰之中,可望而不可及了。

  夜里,众人聚在一起,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酒,在院子里燃起了篝火,埋首与最后的沉醉。她依旧是众人的焦点,依旧是那件淡蓝色的裙摆,银白的月光下,那温柔的色泽,便淡淡地隐现出来。众人持着酒杯,争着抢着要讲自己的过往经历。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些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令他们羞愧难当,可或许是酒精的缘故,信手拈来的反倒是满堂开怀,尽管有许多胡编乱造的成分。

  众人的脸上皆是浮现出了一抹红润之色,酒喝得正欢。他谈完自己的过往,转身看了看身旁的她,却惊愕地发现,她已经不在此处,于是众人大声呼喊着,却未曾换来一声回应。他们去她的房间找寻,也不见她的身影,好在她的行李却在房间,众人便缓了口气,纷纷安慰着彼此。可搜遍了整个客栈,都找不见她的人,于是众人只能认为:一定是她不想面对,才刻意消隐的。宴会没了她的存在,众人也没了兴致,各自回了房。

  最为不解的,当然是他。他不清楚她为何悄悄离去,即便真正的离别之日,少说也有小半个月。这一夜,他横竖睡不着,心头总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如一团烈火,舔舐着他残缺不堪的躯体,反复灼烧,刁钻地,尖利地,钻进身体中的每一条经脉。这烈火焚心的煎熬,竟使他忘记了冬日的寒冷。他狂暴地甩开被褥,冲出房去,在幽长的走廊,一面奔跑,一面左右张望。而他能换来的,无非是一如既往的皎白月光,与窗棂的花白凝霜。是的,他什么都无法改变,什么都无法挽回。

  最终还是颓废地回到房间,在万籁俱寂中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巨响将他惊醒,似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向窗外望去,天色还未破晓,于是懵然地走出房门。走廊上早已聚集了许多和他一样茫然的人,接着房间里便传来了她的大哭声。造出如此般的动静,她又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大伙儿都惊慌失措,猛烈地敲她的门,而她并未理会这雨点般密集的敲门声,只是顾自号啕大哭。

  直到晨曦穿透厚厚的云层,黎明之色刚刚圆满,她才红肿着眼睛,抽泣着,出了房门。对于众人的关切,她只是摆了摆手,说道,那天晚上的宴会,或许是醉了酒,她突然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自己的哥哥在远处招手,因而仓皇地跑出院子,一直追到湖边,哥哥的幻影在湖面上方飘着,于是独自划船追赶,却又怎么都划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消失。说到此处,她又哭了起来,甚至比晚上还要撕心裂肺。众人不发一语,就连千篇一律的安慰都是那样的难以出口。

  是的,他们和她比起来,心中的创伤实在是不过如此。脑海中仿佛看到了昨夜的情景:密集的雨点伴着小雪扑面而来,直直的钻进她的创口,又顷刻间凝结成冰,抵抗着严寒的皮肤也彻底向雪花妥协,苍白而恍惚,茫然而无力。

  她继续说着,追寻无果后,就默默回了房间,不料,哥哥的身影再次出现,只不过在窗外。这一次,他的影子那么温柔,仿佛与她共同分享团聚的喜悦。她伸出手去,却只是触碰到了冰冷的玻璃,嗤嗤的响声,一次次敲击着她脆弱不堪的心。那一指的距离,于她而言,是那么的遥遥无期。于是,不顾一切地拎起锤子,狂暴地朝玻璃砸去。可直到玻璃碎成齑粉,她也未曾抓住哥哥飘忽不定的影子。

  客栈内只剩下巨大的沉默,没有一个人上前劝说,任凭她号啕大哭,就连客栈老板也没有要她赔偿。似乎是,人人都明白:她的哥哥,已经无法挽回,她手中的坚锤,无论怎么挥舞敲打,也打不破那阴阳相隔的屏障,而她唯一能做的,无非是打碎那块一指厚的玻璃,仅此而已。

  正午时分,她已收拾好行装,和众人道别,准备新的生活。那无比坚定的神色,让他的心灵为之一颤,百感交集顿时迸发而出。他带着哭腔,哀求着,愿意当她的哥哥,同她一起划船,一起画画……她却摇了摇头,心知肚明:一旦接受了他的请求,就意味着她的哥哥,她真正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

  即便如此,她还是同意了他带她划最后一次船的请求。寒风呼啸,皱了湖水,散了野天鹅,他在前面奋力地划,她在后面轻巧地跟。不知不觉,小船抵达了岸边,她上了岸,道了声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他望着她的背影,却一言不发,无能为力,直到她的身影被幽深的树林吞噬,他在幡然醒悟,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自心头升起,是的,他本就不该拥有,更何况与他那不堪入目的画作捆绑一身。而那些机缘与邂逅,与其说是转瞬即逝,倒不如称从未存在。

  回客栈的时候,他举起船桨,却怎么也划不动,直到气喘吁吁,双手仍不由自主地发抖。划着划着,突然一个不稳,跌入水面。湖面寒风瑟瑟,他干脆将自己埋在水中,静静等待时光流逝,就此埋首,就此醉魂。良久之后,他才浮上水面,啜泣着,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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