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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将军传

第六章 除暴

葛将军传 育蘅 12176 2021-12-24 20:06:45

  次日一早,葛成向陆满、顾元、徐元等分派任务,提及区分税吏与书办,比如阊门税卡处的张宜就是书办。顾元诧异何必单说此人,陆满说昨日李姑娘来为他求情的。“哪个李姑娘?好大面子么?”

  “当然。泠香一媚李九真!”

  金河跑来问道:“是拜帖还是真人?她亲自来了?都说她二两银子奉茶,五两银子酒饭,如此清高傲慢之人,怎么屈尊降贵跑我们这儿来?”

  “虽然李姑娘是泠香楼的人,难道不能谈别的事情么?正如你是织工,难不成走到哪儿都背着织机、张口便是织布?”

  金河叹口气,埋怨自己昨儿多喝了几杯,早早回家睡觉,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不曾得见真容。

  钱大道:“说起来,这位李姑娘姿色倒也只是中上,若论美艳,还不如她的婢女。可是她……怎么说呢?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不像风尘中人、倒似大家闺秀……谈吐清雅倒在其次,关键是立意高远、识见非凡,绝非等闲之辈。唉……”

  葛成耐不住,挥挥扇子,各自领队出发。他与钱大照名单分头擒杀税吏,葛成嘱咐道:“我等此举深得民心,百姓纷纷加入,沈阿狗一早来说,今日恐怕已至万人。然而人多事杂,极易混乱,你多挑些稳重的织工,让他们宣讲所起誓言,稍加控制,勿生事端。”钱大答应而去。葛成依然焦躁:自从觅渡桥边乱石砸死黄建节,到现在攻杀税吏已经三天了。他以为最初的冲动与愤怒或可渐渐平息,没想到整个队伍如同嗜血的狼群,但见税吏,必然群殴而死;若不见人,必然火其居所。有时他让人溺毙税吏,并非出于仁慈,只为了少些哀嚎与血迹。

  这次他带人到税吏周仰云家,早已人去屋空。熊熊火光里,葛成正自烦闷,寻不到孙隆,亦寻不到汤莘、顾泽等人,他们逃不出城,必然躲藏于某处,可是这般情势,何时是个了局?

  正思量不定,有人来报顾元找他,说在娄门处查获了奸细。葛成担心节外生枝,带十几人迅速出城。才行未远,便看到顾元一伙有说有笑地回来,其中一人坐着肩舆高谈阔论,却是葛成的妹夫李岩。听顾元说了经过,葛成道:“让你带人抓捕税吏,你却丢下他们出城,若有闪失,你怎么说?”又斥责李岩道:“你久出不归,如今又伤病,正该在家休养,跑来添什么乱?”

  李岩道:“我这伤病,皆因受了武昌税吏欺压所致,告官无用,怨气难申。昨日听人唱一首歌谣‘千人奋挺出,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仔细打听,原来是哥哥带人铲除税吏、荡平税卡,我好生欢喜,病就好了大半。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虽然有伤病不能打斗,煽风点火还能助一臂之力。”

  此时阴云蔽日,却依然闷热,葛成跑了一身汗,瞧着李岩跃跃欲试的样子更觉焦躁,怒道:“恁多废话!你且家去待着。一家团圆,便是福分,勿要多事。”

  顾元道:“李兄弟来一趟不容易,看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他自己也不好回去。且让他跟我回队,待会找几个人送他家去罢。”

  葛成道:“我那一队寻人不着,原地待命。去看看你那一队怎样了。若是有雨,今日早些散了罢。”李岩知道自己不走,葛成不放心,可是既然来了,总得瞧个热闹。坐上肩舆,他盛赞织工兄弟万众一心、纪律严明、不取私利、造福百姓。顾元道:“不逼急了,谁愿意走这一步?不累及他人就好,怎么说得上‘造福’二字?”

  “以后不用过卡交税,便是造福百姓了。”

  “嗯,这些税吏,终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岩道:“不尽然。要说作恶,武昌税吏更甚。太监陈奉不仅征收商税,还负责开矿及铸币事宜,权力之大,品行之恶,非一般税监可比。携爪牙诈骗官民、开掘古墓、盘剥勒索、欺男霸女……曾有近万人攻击税使署衙,打伤陈奉、杀死税吏,陈奉调动军队报复士民,无数人因此丧命。”

  顾元问道:“那个太监怎么能调动军队?”

  李岩道:“陈奉初到武昌,即与各级官吏不和;一番争斗下来,各级官吏纷纷降职、调离甚至遭逮问,继任者无能为力,沦为陈奉的附庸罢了。”

  “李兄弟知道的真多。”

  “嗯,我能知道多少?瞧瞧我腿上的伤,被陈奉的私人卫队给了一箭。和我一起养伤的是当地的一位秀才,这些事都是他讲给我的。”

  一行人说着,过了狮子林,便见到远处一所宅院火光冲天,许多人围着宅院大呼小叫。葛成奔过去问这是哪个税吏宅院?有人答税吏周仰云的。“怎么可能?我带人寻他不着,却不是此地。一个税吏,能有几处宅院?”急忙与顾元拿手摺查看。

  李岩问道:“有人持短棍、有人持火把,这个我明白,那些人拿着水盆做什么?”

  “防止火势蔓延、烧及无辜人家。”

  “好,好!果然是言行一致、思虑周全。既如此,快给我一支火把,让我略尽绵薄之力。”此时乌云密布,狂风渐起,风助火势,烈焰腾空,乌沉沉的天空下,数百人围着一所着火的宅院兴高采烈。

  葛成忽然喝道:“是谁点的火?这是谁的宅院?”众人推说不知,有人说看到税吏周仰云从这里跑了,众人便围了宅院。后来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出门,有人说在阊门税卡处见过他,众人便不由分说一顿追打。“那小子挨了好几棍子,头破血流又一瘸一拐地逃回去了。可他不知道我们还有火攻呢!”

  正说着,院门大开,一个年轻妇人站在门内,回头张望犹豫不决。众人从门口望进去,火光里,一个男子瘫坐在堂前,脸上血迹未干,犹自苦笑送别。葛成道:“哪里是周仰云。此人是张宜,快救火!”

  可是已经迟了,轰隆一声巨响,屋顶塌陷,烟尘漫天,而火势未绝,又及庭院。有人喊着“快逃”,那妇人震惊之后,望了望围攻之众:并非巨奸大盗,皆是寻常百姓。可是这些寻常百姓今日暴虐成性,必要置张宜于死地,却是为甚?只是此时,她也懒得知道原因了。一声轻叹,流下两行清泪;黯然转身,径赴张宜葬身之处。

  众人惊叹不已,忽然电光闪过,随着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各人四散奔逃,嘲笑彼此的狼狈模样。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夏日的雨来去都快。葛成只想尽快找到孙隆,算是有个了结。然而再次造访织染局,却依旧无功而返。守卫官兵这次没有和他们冲突,只是说从昨日就不曾见孙太监过来。有人怒气冲冲地要点火烧了署衙,钱大道:“我等皆是织工、染工,这里依然是我等衣食父母。虽然孙隆带征税银,可是织染局并无过错,不可造次。”

  回玄妙观的路上,钱大安慰道:“其实说起来,张宜这人呢也算助纣为虐。往日里受了税吏的好处,今日因之而死也不算过分。只是李姑娘那里不好看……”

  葛成道:“我并非只对李姑娘一人言而无信,而是对全城百姓对全天下都是如此。既然说过‘不伤无辜’,如今却怎么解释?”

  钱大道:“张宜算是税吏,其妻算是殉节,这样……”

  顾元道:“钱兄弟不用多说。葛兄弟,这支队伍是我带的,若说害了无辜,都是我的错,要打要罚我绝无怨言。”

  葛成道:“你们也听到李岩说的:矿监指其屋下有矿,则其屋立破。而今有人说声‘税吏’,则其屋被火。我等是为民除害,当有分寸,岂能如他们一般残暴?”话未说完,便听有人喊“葛将军救命!”

  玄妙观门口聚集了数百人,却似依据服饰分作两帮,左边清一色短衫赤膊,正是一众织染工,右边则是各色服饰的寻常百姓。两帮人互相叫嚷,纷争不休。待葛成他们走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向着葛成纳头便拜,连呼救命。葛成急忙上前扶住,请老者机房殿说话。老者坚持不肯去,有百姓喊道“是啊,去不得,那里是葛将军的地盘。在这里说话还有人听,到了里面尸骨无存哪。”

  织工大怒:“是哪个在说话?有种的站出来!”“说这话,怕是要找死么!”

  一个汉子说道:“瞧瞧,说句话就要打死了,还敢去他们地盘?”

  葛成铁青了脸,向后一甩扇子,众人才静下来。他给老者搬把椅子,老者不肯坐。“也好,那就站这儿说话,什么事都当着大家伙的面解决。但有一点,可不要再跪拜。”

  老者道:“老朽姓赵名宇,今日舍命前来,只为问将军几句话,但得一个答复,便是死了,也算死得明明白白。街坊四邻有识得的老朽的,到时给家人带个话吧。”

  葛成拱手施礼,赵宇急忙还礼,叹了口气说道:“听闻葛将军带人起誓:为民除害,不伤无辜,不取私利,不报私仇。这些话可都当真?”

  葛成尚未答话,起哄的汉子笑道:“你这老儿也是可笑,明着告诉你要钱财的是强盗,可是强盗不好做,只好做些假仁义。但凡起誓者都是高喊口号暗取私利,那些话只是掩人耳目骗骗我等不知情的百姓,古往今来莫不如此。你非要较真,怨的谁来?”

  众织工敢怒不敢言,有百姓辩驳道:“你也别乱说,我跟着他们看了两天,他们针对的只是税吏而已。对于其他百姓,的确是秋毫无犯。”

  葛成向玄妙观正门拱手道:“赵老伯,从这里直走进去,就是三清殿。方才你所说,皆是我等在三清殿前所起誓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讲来,中间或许有些误会亦未可知。若果真是我等错漏,必当秉公处置。”又向起哄的汉子说道:“这位朋友说话有些刻薄。若我等行为有差错,葛成必当谢罪;若你所言皆虚,我等亦不能平白受人污蔑。”

  那汉子道:“许你们做得,不许我说么?我倒要看看,待会你如何谢罪?”

  赵宇道:“老朽以经济为业,诚信经营、奉公守法,有赖皇上英明四海安宁,这些年略有些积蓄。古人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昨日许多织工闯入我家,先骂我为富不仁,又污蔑我是税吏。天可怜见,这些年我只能给税吏缴纳税银,何时我成了税吏?可是那些人不由分说拳打脚踢,老朽怕死在拳脚之下,跪地求饶,献出三十二两白银方才活命。有人说葛将军领的人是为民除害、不取私利、不伤无辜,可是老朽遭遇却如何说?”

  “是何人所为?你可记得他们的样貌?”

  “样貌当然记得,若今日相见,定能认得出来。”赵宇沉吟道:“而且,我知道他们其中一人名叫李保。”

  葛成闻言大怒,命人将李保抓回来。钱大道:“尚未定性,不要着急。让人找他过来先问问。”

  葛成兀自怒气难解,他知道,赵宇此番前来,亦是赌上性命。如若自己果真带队抢掠,他势必难以生还;如若自己纪律严明,而他失了钱财还得听人歌功颂德,自然不肯甘心。

  两次起誓、再三言讲……怎么会是他?这小子作甚缺钱?又何时这么暴虐……这可如何处置?如若稍有庇护嫌疑,一众百姓在旁观望,数千织工争相效仿……

  钱大也想到了这一层,欲言又止。很快陆满带一队人过来,他们不明所以,只有李保与金河见到赵宇,明白事发。陆满说昨日随李保那一队人都带来了,钱大点头,问赵宇可是这些人?

  赵宇尚未开口,李保道:“这事是我错了。昨日喝了几杯酒,一时眼花,将这位老伯当成了税吏。众位兄弟是听我指挥,他们并无过错。所有罪责,李保一力承担。”

  “你……你承担得了么?”葛成恨恨说道。

  “担得也罢,担不得也罢,错已铸成,还能怎样?”

  “即使你认错了人,那受人银两又怎么说?”

  金河道:“是那老儿——老伯非要给我们买酒喝,我们不想要……”

  “你住嘴!”葛成怒喝,又问李保:“若只是错认,未致死伤,尚有挽回余地。可是你勒索钱财,这……”

  “一时糊涂。”

  “一时……”葛成忽然叹了口气,“先将银两归还赵老伯。”

  “都花销了。”

  钱大道:“那可是三十二两白银,你何时花销、作甚花销?”

  金河道:“明明是二十二两,这老儿还要借此讹诈。”

  李保道:“金大哥莫再多事,是三十二两。”

  葛成吩咐钱大,先凑齐三十二两银子还给赵宇。起哄的汉子道:“大家看明白了吧?只要给还银两,事主不追究就可以了。”葛成向他拱拱手,示意稍安勿躁,问李保可记得起誓时都说的什么?

  李保诧异地看了看葛成,见他并不恼怒只是阴沉了脸,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时百感交集,愣愣地凝视着自己的“师父”。

  葛成转过头,低声道:“你……”

  李保自怨自艾,后来长叹一声说道:“师傅不用说了,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此时如何作为,我从史书里都看过的。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回家见母亲一面。”

  葛成不语,忽然间整个玄妙观前一片静寂,之后唯闻饮泣、继而嚎啕痛哭之声。

  第四日,葛成心绪烦乱、诸事不问。钱大安排众人各自领队出发,又来与葛成商议道:“当初大家推你做首领,便是因你素来行事稳重有始有终。如今各处税卡都已废除,税吏也几乎都被诛灭,可是大家伙情绪高涨几近疯狂,下一步怎么走,你可有所计议?”

  葛成道:“前天有人问我‘何时退兵?’我只当玩笑话。如今看来,是该鸣金收兵了。咱们找些识字之人,多写榜文、贴遍全城,告诉百姓:此次行事只是针对税吏,并非犯上作乱;如今税卡都已废除,此战大获全胜。各人维持秩序,不得借机生事……

  十几个织工各执毛笔,听钱大润色榜文。有人感慨道:“李保兄弟读过书,又会写字又会文章,怎么不见他来?”旁边有知情人道:“咱们三清殿前起过誓的:不许趁火打劫。昨晚传言:有人犯戒已被格杀,你不知道么?”

  “听说了。可是,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他?又为什么是他?葛成也为此纠结甚久。昨晚李保母亲找来玄妙观,葛成吃了一惊,心道是谁这么快告知她这个消息?急忙迎出来时,见李母神色平常,反更令人疑惑。李母道:“保儿这几日早出晚归,问他有什么事,只说跟着葛师傅为民除害,再不肯细讲。可是不管做什么,这个时候总该回家了。我既不放心,又有件事急着告诉他,听说葛师傅在玄妙观,就一路寻来了。”

  葛成不知如何作答,陆满等人也听出来,李母寻来另有原因,却对李保之死毫不知情。大家不忍直言相告,只好客套几句,听李母说起旧事。原来前些日子亲家派人来说:虽有聘书,不下聘礼;这门亲事退了罢。李保急忙去请罪,才知道他岳父欠人银两,债主催逼。恰好有人肯出二十两银子帮忙还债,只是看中了李保的未婚妻。亲家几次催问,无奈家中贫困,就算四处借贷,总得需要些时日。今日有人来说,那想娶小妾的孙顾被人打死了,这虽不是什么好事,总算宽限些日子,慢慢借钱总能借足的。

  葛成道:“银两早已凑够了。正因盘剥了这些银两,李保畏罪自杀了。”

  钱大向那些织工道:“榜文只需要百姓看得懂就行,哪儿恁多废话。你们快写,一会就用。”他拉着葛成到一边,低声道:“昨晚大家伙凑了些钱给李保料理后事,李伯母暂时让沈阿狗帮忙照顾,这些你都不用管。他这事儿虽然闹心,可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税法的事。”

  葛成道:“轻重缓急,我还是知道的。只是……银子……唉……”

  钱大叹道:“是啊,明知故犯,舍命换钱。可是他只需要二十两银子就行,何必……说起来,和他一起的金河脱不了干系。这家伙昨天竟然出了二两银子,也许是心中愧疚吧。”

  忽然有人来报,找到了太监孙隆的行踪。

  那日孙隆正在织染局过问丝绸起运之事,听墙外人声喧嚷,便觉烦躁。监丞孙兴探问回来,说只是些莽汉吵闹,已经别处去了。孙隆道:“每次来苏,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西园寺也不必去了,我心向佛,佛祖自然知道。等这边事情料理完了,早些回杭吧。”

  午后孙隆在织染局小憩,长随李尧服侍他睡下,出来见孙兴正要出门,施礼恭送。孙兴道:“听声势似乎那些闹事之人还没散去,我去观前街看看,若我一时未回,不要让老爹回去。”

  李尧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还能怎样?”

  “我这么说,是不想让老爹烦恼,可是咱们不能大意。吴人好信讹言,往往一呼百应,人多则易生变乱。若咱们不知底细,贸然回家,惊扰了老爹可怎么好!”

  李尧暗自叹服:怪不得孙兴年纪轻轻就升任监丞,果然是谋划周祥思虑深远。想自己十年才做到长随,再不知多少年才能升监丞,至于少监、太监,那就更不敢想了。

  晚风徐徐,暑热未退,孙隆对李尧道:“我也知道你加意奉承,然则事有轻重缓急、言有亲疏逆顺,你拦阻我回去,又不说缘由,只说等孙兴回来,难道我去哪里,还需要他同意么?”

  李尧正为难,听前院一阵喧嚷,不多时,满面煤灰的孙兴跑了进来。孙隆道:“这又搞什么花样?怕人瞧见你嘴唇干净么?”

  孙兴忙叩头道:“老爹莫怪。原本不想您老担心,看现在的形势,不得不告诉您实情,早做防备。”于是把织工聚众生事、焚毁税卡、打死黄建节等人的事情说了。

  孙隆听完,又惊又怒,问那些人可都散去了?

  “有些人还聚在玄妙观,看样子不肯轻易散去。”

  “怎么会这样?两年前他们也曾为商税罢市,可最终还是要谈判的。这次为何直接杀伤人命?”

  “焚毁税卡后,他们自葑门入城,按照名单寻找税官,年龄、住所写得甚为清楚。由此可知,他们应该是早有预谋。”

  “既因税法,何至于此?怎么事前都没半点声息?一旦有了死伤,更难讲道理了。”

  李尧道:“这就是些乱民,哪有什么道理可言?派兵镇压了便是。”

  “他们还有口号说:‘为民伸冤、为朝廷除害……’不少百姓听信讹言纷纷加入,若要派兵,越快越好。否则……”

  孙隆叹道:“我亦知民生艰难,不愿生事;然而皇命在身,税法势在必行。如今激起民乱,更应小心处置。倒不指望百姓对我感恩戴德,但不切齿痛恨,也算是我的功德了。且等等看,兴许冷静一晚,明天都各自散了呢。”

  当晚宿在后院,孙隆辗转反侧郁闷难眠。第二日,织染局一众官员议论城中怪事:许多赤膊织工,或几十人、或数百人各自成队,纵横奔突,围攻宅院、恐吓怒骂……却不见官兵管束。忽见孙隆从后院出来,各自吃惊。礼毕,孙隆道:“你每各自忙去吧,勿生懈怠之心。”

  有人道:“这些人不会来织染局闹事吧?”

  孙隆道:“这次是为税法,不关你事。若是担心,这几日不必过来了。”

  众人唯唯,想到门口只有十几个官兵,那些乱民若是想冲进来,他们是拦不住的。既然孙太监有话可以不来,众人都想着赶紧开溜。却听李尧怒道:“那些这几日不想来的,以后也不用来了。”

  孙隆道:“放肆!何时轮到你说话?”

  众人尴尬不已,进退不得。有人通报汤莘求见,孙隆向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不知汤莘带来什么消息,若事态恶化,他可不想看到这些官员的惊恐模样。

  汤莘拜见,孙隆道:“你现在才来,到底怎么回事?黄建节果真被打死了?他每可都散了?”

  汤莘急忙解释,自从税法伊始,便有人百般抗拒。黄建节为国尽忠,已被乱民所杀。那些乱民今日不但聚集,还较昨日为甚。他们火烧税官之家,有逃脱之人当街打死。名单在手,按图索骥,凡为税官者恐怕都难脱祸。“对这些预谋在先、犯上作乱之人,公公何以还不发兵擒拿?若再纵容,恐怕他们早晚冲进织染局来。”

  孙隆沉吟良久,叹道:“何至于此呢?”

  汤莘道:“佛祖虽然慈悲,对邪魔外道照样有雷霆手段,公公切莫心软。我听说武昌也有乱民,陈公公不但出动私人卫队,还调集官兵,杀得那些乱臣贼子……”

  孙隆道:“哼!他是什么人?你拿我和他比?”

  后来孙兴道:“老爹,此时先不宜论对错,安全要紧。若事急时,苦无对策,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孙隆道:“能有什么事?你每若怕时,就在这里住下,明日看什么情况,再说不迟。”

  谁知次日收到消息,织工不但没有散去,很多百姓也跟着作乱。税官皆被私刑处死,找不到人的则宅院被焚毁。众人声称定要抓住“首恶孙隆”,织染局周围渐渐有人聚集。孙隆急忙命汤莘与李尧去向朱燮元求救。门外已经聚集数百人,但尚未有人拦截他们,李尧愤愤道:“这个朱太守,城里出这么大事,他竟然不闻不问,看来这个太守是不想做了。”

  其实,朱燮元早该卸任知府了,他很早就接到了调令,升任四川按察司副使。新任知府暂未到任,诸项事务由同知暂摄,待交接完毕,已经是六月初了。相看吉日,择定六月初六启程。这日一早,朱燮元到府衙与送行的各位同僚作别,叶清道:“此去关山万重,不知相见何期。朱府尊一路保重。”

  朱燮元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有劳!”

  两人说笑几句,朱燮元见同知与通判二人面色尴尬,几名书吏交头接耳,想要问时,众人却又躲开。朱燮元有些着恼,便问叶清:“今日分别,依然是同朝为官。你我相识一场,虽非至交,也无龃龉,奈何有话不肯明讲?”

  叶清道:“江南赋税重地,财富冠绝一方,父母官到任离任,百姓有所馈赠也属正常。虽然府尊行事,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本不愿多说,既然府尊见问——听人讲,朱宜人收拾行李,后院装了六、七个大箱子呢。”

  朱燮元一听大怒,命众衙役立即到后院抬箱子到大堂。众人哄然进入,未及通报,唬得几个女眷大叫。

  朱燮元道:“姑苏有谚语‘六月六、狗腐浴’,将猫狗赶下河洗去虱虫。我若不能洁身自好,恐怕让百姓觉得我是虱虫,今日正好洗了去。”

  众人将箱子抬进大堂,朱燮元命令全部打开,宜人庄氏跟进来道:“我的行李,为何抬到这里来?哦,难道你竟不信我?”

  朱燮元道:“愣着干什么?全部打开!”

  朱宜人叹口气道:“心中无愧,何惧人言?如此小心,干脆一件行李也不带,当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呢!”愤然走入后院去了。木箱打开,除了一箱朱燮元夫妇的衣物,其余皆是朱宜人及其侍女的纺纱物品:纺车、纱锭、溜眼、掌扇、经耙,纺了一半的布匹……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收场,衙役急报,有数千人聚集在玄妙观,正为税法之事计议。

  朱燮元道:“这么多人聚集,事前怎么会没有消息?为何不早来通报?”

  叶清道:“因府尊议定行程,不便搅扰。且这些人只说是‘散步’,未有过激行为。”

  通判也说道:“罢市抗税,两年前便是如此。近来我对此事虽有耳闻,亦装作不知罢。这些税吏残暴横行,岂止是织工机户,就是平常百姓,哪个不恨之入骨?”

  “糊涂!各凭感情用事,国法何在?”朱燮元一边分派衙役,探听消息、护卫衙署;一边书写呈文,报巡抚衙门、布政使司。等分派已定、各司其职,才发现大堂上只剩下他和那些个打开的木箱子。

  一番急令,忽又按兵不动,等了两天,汤莘和李尧前来求救时,朱燮元依然不为所动。李尧道:“老爹在书信里说得很清楚了:暴民贼子,犯上作乱,摧毁税卡,残杀税官,焚烧民居,冲击衙署。请府尊即刻派兵镇压,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朱燮元道:“这是什么话?百姓交粮纳税奉养官兵,是为了抵御外寇;岂能刀口对内,自相残杀?”

  “官兵不止御外,对内亦当平叛。这些人已经是谋反作乱,还不能诛杀么?”

  “税吏暴虐,激起民变,不能说是谋反叛乱。罪名不可乱加。”

  汤莘道:“朱府尊,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朱燮元道:“这一点本府知道。民变未起之时,没能探听消息、捉拿其组织者,以至成今日之事,是本府的失职。”

  汤莘道:“虽不能防范于未然,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此时决不可派兵。”

  李尧道:“朱府尊,老爹若有闪失,你可担待不起。”

  汤莘道:“是啊府尊,即使不与暴民冲突,至少派兵守卫织染局衙署吧?护得孙太监周全,以后也好说话。”

  朱燮元道:“此时不可派兵,一者,民变伊始,派兵镇压,势必造成双方死伤,武昌之事即前车之鉴。二者,支持民变的百姓越来越多,而城中驻军仅四千人,此时派兵,是众怒难犯,亦是抱薪救火。”

  “府尊既不肯‘抱薪救火’,那是打定主意隔岸观火了?”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朱燮元哼了一声,端茶送客。

  汤莘让李尧先回织染局复命,自己到了北寺塔。躲在此处的潘行禄与周仰云急忙迎过来,未及说话便拉着汤莘离开。三人走到隐蔽处,汤莘道:“怎么,这些乱民还敢到寺院撒野,佛祖也不能保佑我等安危么?”

  潘行禄道:“那些贼子又不信佛,况且他们堵在门口,我也进不去。你那边怎样?朱太守怎么说?”

  “不肯插手。”

  “那可怎么办?娄门是出不去了,那些税卡如今被暴民霸占,盘问过往行人,寻找我等。除此之外无出路,唉,这税卡真是、真是……”

  周仰云接口道:“真是作茧自缚。”

  “阊门也出不去,到处都一样的。你是怎么找到周兄弟的?”

  周仰云道:“我在张宜家躲了两天,可是总觉得不踏实。想去织染局看看,没想到那边也被乱民包围了,幸亏遇到潘兄弟,要不然,我真是无处可去了。”

  潘行禄道:“遇到我有什么用?太守看热闹,织染局没有官兵守卫,还是无处可去。”

  汤莘闻言,心绪烦乱,兀自重复潘行禄所说的“没有官兵守卫……”忽然笑道:“好,没有官兵是么?那我们就去有官兵的地方。看这些乱民能怎么着?”

  “去求孙太监么?他老人家也没有官兵啊?”

  “他老人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我领你们去个好地方,一举两得。”

  李尧回禀了朱燮元不肯出兵的消息,孙兴便埋怨定是他妄自尊大,言语冲撞了朱太守,不得已他再跑一趟罢。李尧道:“我也想让你看看朱太守那张冷脸,可是现在出衙署都难。那些乱民早就包围了这里,若不是方才一阵暴雨,我且回不来呢。”

  孙隆叹道:“枉我称他一声‘恒岳公’,竟至于见死不救。”

  孙兴道:“老爹,此时可不是感伤人情冷暖的时候。乱民既敢围堵衙署,必是一群亡命之徒,万一冲撞进来……为防不测,还是早做打算。”

  “事到如今,还能做什么打算?”

  “我有个想法,只是怕委屈了老爹。”孙兴低声道:“既然前门不通,我们只能从后院离开了。咱们衙署的后院与申阁老的后院只一墙之隔,若是爬墙过去……”

  当晚申时行为孙隆摆酒压惊,看着一桌丰盛菜肴,孙隆五味杂陈,停杯不饮。申时行道:“停杯投箸不能食,可惜了这玉盘珍馐哦。东瀛公信佛,难道已经做了居士,今日持斋么?”

  孙隆道:“瑶泉公莫要取笑,唉……说起来,你既然自号‘休休居士’,今日为何不肯持斋?”

  申时行道:“居士是假,休休是真;既然休休,则万事休;今生不可问,往事亦可休。”

  “虽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是你这个年纪优游林下,不觉得辜负此生么?”

  “我虽然小你五岁,今年也六十有七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得享天年,怎不知足?”

  两个人都知道,这些年做到首辅的,能有这句“得享天年”谈何容易?翟銮削籍,夏言被斩;李时死在任上,严嵩饿死墓庐;徐阶罢相,又致晚节不保;高拱被逐,几乎死于非命;张居正尤为皇上所恨,死后抄家、削尽宫秩、追还诰命、罪示天下,其长子自杀、家属流放。而皇上亦自此厌恶冠冕堂皇之言。

  孙隆安慰道:“有人说你左右逢源,我却知道你是左右为难。练兵也罢、立储也罢,言官们不肯罢休,圣上不肯让步,事事纠结、事事难成,偏又多事之秋。说起来,圣上也曾有过宏图大志,可惜君臣不谐,彼此失信,此时正需要一个审时度势之人,从中调剂、就事匡维、共度时艰。”

  “东瀛公谬赞!吾老矣,何能为也?皇上春秋鼎盛,可惜陷于人情;众臣口称忠义,只怕私德有亏。我亦曾尽力周全,却被讥讽‘内固恩宠,外畏清议。’难道君臣势若水火,那些人便满意了?”

  “我知道你委曲求全,也明白显谏不如潜移为妙。岂止圣上,这世间有几人能听得逆耳之言?就是那些谏臣,也只许自己说话,由不得别人议论。又不能顾全大局,单说仁义道德,如何体谅圣上苦心?近年来征战不休、兵变数起、大工未成、天灾频发……这些事桩桩件件都需要银两,可是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内府亦自缺乏。圣上要取用太仓银充内府,臣子皆劝‘裁省无益之费、无名之赏’,或说‘膳馐祭飨或可减免,军国九边如何拖延?’总之,就是没钱,要圣上节俭。”

  孙隆所说这些,申时行都是知道的,众臣只道皇上日渐奢靡,其实群臣何尝不是一样?就是寻常百姓,亦有阔绰人家骄贪靡费。可是赋税不可加,唯有开矿征商税了。

  孙隆又道:“圣上派我等征收商税矿税,亦是不忍加派小民之意。可是那些臣子以‘违背祖宗成法、不合圣人教化’百般阻挠,有人上疏‘国家纵贫,亦不当括细民续命之脂膏……’洋洋洒洒,只论税法之过,不提‘国家纵贫’又当如何?退一步说,商税也不重,并非‘续命之脂膏’,何至于群臣反对呢?”

  “各人心思,实难猜度。况且税使中不乏贪腐狠戾之辈,横征暴敛给人以口实。”

  “那也没办法的事。文官里若出几个贪腐之人,至多说此人如何如何;而宦官有一人为非,则群臣攻击‘宦官’,是将我等视为一类。可是话又说回来,群臣若能为圣上分忧,何须我等越俎代庖?”

  “但能为皇上分忧,何须计较太多?他们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去吧,若较真起来,反成就了他们。我还记得,万历十七年,雒于仁风闻猜度凑成一篇‘酒色财气疏’,皇上愤懑不已想要严加拷问,我劝皇上莫与无知小臣一般见识,置之不理、奏疏留中。后来这也成了我一桩过失。”

  “他又不知宫中情形,为何就敢言语放肆?既不畏死,又图什么呢?”

  “或许是效仿海刚峰扶棺进谏吧,虽然笔架山不可再得,可是我大明国史上,毕竟留下了雒于仁的名字。”

  “为名为利,又几人为百姓、为国家计?我等不忍,本想为圣上分忧,谁知今日情形,反又让圣上为难。”孙隆长叹一声,兀自摇头。

  申时行道:“东瀛公不必过于自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厦将倾非一人之过。当年我也曾劝皇上乾纲独断,勿纠结于臣子非议。庙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王太仓亦曾疏呈皇上‘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然而我到今日才知,朝堂之微波、竟成江湖之巨浪,群臣反对之事,终究难成。自税法初兴,各地纷扰不断,其中是非曲折,难以深究。为今之计,只好退让了罢。”

  “不退让又能如何?如今我都走到这一步,只求保命而已。只是愧对圣上,非但没能收缴税银,还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东瀛公,你我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今日之事还至于放在心上么?朱燮元已经不顾及东瀛公的安危,有所弃必有所取,他们乱不起来的。我已修书一封给他,只是未见答复。哎,不说这些,上次匆匆一会,我劝你多住些日子,总推脱公务繁忙。这几日就安心住着吧。”

  孙隆懊恼不已,一夜无眠,次日用过早膳却又觉得倦怠。申时行派人来请,孙隆到了书房,见他正在挥毫泼墨,由衷赞叹道:“古人云写字需有筋骨血肉,得其骨力则形势自生。又云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瑶泉公得其精要矣。”

  “东瀛公过誉了。苏子瞻有言:书必有神、气、骨、血、肉。骨血易练,神气难得啊。”

  “若说神气,这字里行间,依然有庙堂之气。”

  “已处江湖之远,万事休休矣。若说字之神气,正厅里悬挂的御赐墨宝东瀛公是看过的,端正质朴,难掩帝王之气。”

  “圣上于书法的造诣虽深,不过我听说,自万历六年圣上大婚后,日课里便没有书法一项了。”

  “是啊,当时张江陵劝皇上:书法乃末流小技,毋需耗费过多精力。皇帝以德行治天下,不要本末倒置。艺术修为深厚的皇帝如汉成帝、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等,不修朝政、国败身亡,是为前车之鉴。自此以后,便将皇上的书法课取消了。”

  “原来如此。我说呢,虽然这些年圣上也偶尔写写字,却不复当年兴致,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申时行道:“说来惭愧,皇上赐我‘责难陈善’四个字,终究还是辜负了。”

  “时势所迫,非自本心,退居林下又岂是瑶泉公的本意?不过是懒得与群臣计较罢。这些年圣上一直记挂你呢,每次我回宫,圣上都特意问起你来。知道你每日里吟咏书画,还颇为羡慕呢。”

  “唉,算起来,不睹天颜十一年矣。幸得皇上挂念,只是我等未能竭忠赞襄,实在惭愧无地。”

  “圣上曾说,阁中先生每还是明白事理的,被群臣逐去了,谁来做事?由着他每聒噪去!圣上这些年不上朝,其一便是为此。”

  “皇上圣度如天地,何所不容?不至与这般小臣计较。却还因为什么?”

  “瑶泉公在阁时是知道的,圣上腿有微恙。”

  “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微加调摄即可。难道这么多年还未痊愈?”

  “莫说痊愈,近年来渐至跛行。每逢阴雨,疼痛愈重,常服药以缓解。若这般上朝,不但有损天子威仪,又恐群臣胡乱猜测,再一番上疏谏诤,道听途说,酒色财气,流布天下,载之史书,辩解无门,徒然无趣。”

  “唉,虽不奢望君臣际遇,亦当和衷共济,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两人又感叹一番,忽然管家徐福来报:葛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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