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年间,云南巡抚大兴桑蚕,从浙江引桑万株,推广新式养蚕法。一时间,滇中各地桑园连绵,次年产丝竟达二千余斤。这个消息让正在作坊里当学徒的五宝眼前一亮——若是滇省有了自己的蚕丝,再不必高价从外省购买川丝、湖丝,那自己开铺子就大大便宜了。
年底,五宝辞了工,用这些年的积蓄盘了一个小机坊,挂出“江家铺子”的牌子,调试妥帖织机,一边接外头的活计,一边筹谋自己的生意。
头一宗就是采买丝线。
在五宝的记忆里,巴蜀自古就有人靠栽桑养蚕做营生。有句俗话:“勤喂猪,懒养蚕,四十八天见现钱”,说的就是哪怕你再懒,只要养了蚕,喂满四十八天,蚕茧一结一卖就来钱了。当然,勤快的人桑叶喂得足,蚕长得大,结出来的茧也就大,卖相好,自然价钱高。
五宝在娘背上就看着父母养蚕,长大了就被赶着夜里起来给蚕上叶子,等蚕结了茧,他跟在娘屁股后头把茧子卖到缫丝作坊去。娘在过秤,他就蹲在旁边看作坊的伙计用一口大瓮子锅蒸茧子,把蚕茧中的蚕牛儿蒸死,另一口瓮子锅煮蒸好烘干的蚕茧,一边煮一边搅,把一个个茧子上的丝抽出来,丝取完,把蚕茧中的蚕牛儿拿回去炸了吃,可香啦!
如今,他来探路,才知道这里头的艰辛。
这是光绪年间的一个春天,城南茧市人声鼎沸。新上市的蚕茧散发着特有的腥甜气息,江五宝穿行在拥挤的市集里,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各摊位的茧子。
“这位老板看着面生?可是要买茧?我来带您看看。“一个掮客热情地迎上来,指着前方人潮涌动的摊位,“那是宜良来的上等茧子,成色极好!“
五宝却不上前,口里说着“我等人”,摆脱掮客的纠缠,在一个冷清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面色黝黑的老农,面前摆着的几筐茧子大小不均,色泽也略显杂乱。
“你家这茧子怎么卖?“五宝抓起一把茧子,在掌心轻轻摩挲。
老农怯生生地抬头:“老板,这都是自家养的,虽然品相不太整齐,但茧层厚实......“
就在这时,一个掮客挤了过来:“哎呦,老板你咋看这种次货?来来来,我带你家去看上等的干茧!“说着就要拉五宝离开。
五宝甩开手,继续问老农:“老人家,你这些茧子,我全部要了,不过要按杀蛹茧的价钱算。”说着手里比了个价
老者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客官,我这可都是今早刚摘的鲜茧......“
“我晓得。“五宝微笑,“但你家看看,这筐里至少有二成是薄皮茧,还有一成已经被虫蛀了。若是印子手来开价,这个价怕是卖不到。”
老农犹豫片刻,终于点头。
一直冷眼旁观的掮客突然冲上来,“你俩个整哪样?!哪有绕开我们买卖自成的道理,你小子怕是新来的,莫坏了我们的规矩嘎!”说着威胁老者道:“你咯是以后不想在这里摆摊了?”
老农也怕了这些掮客,冲五宝连连摆手作罢,五宝也无奈。
不远处,几个掮客聚在一起,对着五宝指指点点。
“那个川人不守规矩,想绕开我们直接找茧农,这不是断人财路吗?”
看来,要想从源头省钱是不成的,五宝这里小心盘算,处处检省,距离织出缎子还差一大截,不禁愁眉不展。
此刻的司家营,黑春正大剌剌地坐在自家院里的桑树下,跟姊妹们显摆:
“我才不去!说是进城,不过一滴滴大点儿地方,将将够支下两乘床,身子都转不过来,咋个住?哪点如我司家营的屋,一个人宽宽绰绰,日日与你们这些姊妹相伴,松快得很!”
“五宝有良心!自己媳妇都不问,先来问你!”
“应该呢嘛!他这个老婶比老娘还亲!不紧着她咋个说得过去?!不过么......他俩个现在还没得娃娃,等以后有了自己的娃娃,怕就不好说喽!”
“人家说宁要城里一乘床,不要乡下一院房,管他大小!你不如先去城里支乘床占着!”
“你是应该去拢着你侄儿,不然他挣下的家业日后都便宜了别个!”
……
这些话有的是羡慕,有的是歪酸,有的是挑拨,但有的确确实实说中了黑春的心事。她私下搂着天赐叹气:
“你娃要争气啊!不然奶奶将来靠哪一个?”
天赐直起身瞪着黑春道:
“我奶,你说些哪样话?你不靠我靠哪个?你等着,我将来买金镯头、金耳环、金簪子给你!”
黑春一下子笑起来,揉着娃的一头卷发,眼睛红了,这个娃咋个会想到金簪子的?
天赐在小爸成亲那天听到女人们艳羡小妈朱馥郁头上那一根明晃晃、金灿灿的簪子,说那是男方家传的“聘礼”。
“家传的?”他咋不晓得家里有这东西?
新媳妇来给黑春磕头敬茶,他看见奶奶盯着新媳妇头上的金簪子,脸上的表情空落落的。
“我不要哪样金子,我只要你在书院好好读书,莫淘气!”
天赐一听“读书”两个字就别扭,他是真的“怕”读书!
“我奶,你跟小爸说说嘛,我真的不想去书院。”他把头靠在黑春肩头上撒娇道
“咋啦?莫不是在书院有人欺负你?”黑春忙问
天赐一听梗起脖子,挺着胸膛道:
“欺负我?!哪个敢!”
说着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
“来!我奶,你捏捏!”
黑春笑着捶他。娃是她养大的,她咋会认不得?他吃饭就昌盛,不挑嘴,洋芋茄子炒一盘,缸底大米都干完!从小个子就比同龄的娃儿拔得高,铁骨筋刚,力气使不完,走路都不耐一步步迈,跳着跑着呢!在村子里是个“霸王”,哪家的房没有上过?哪条河里的螺蛳没有摸过?这个娃在外头不会受气!
五宝得了馥郁的信,说天赐太顽皮,在课堂上坐不住,又不服管教,他决定亲自来看看娃是怎么个读书的。
这一日傍晚五宝到了晋宁,刚到书院门口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帮孩童在嘻嘻哈哈念歌谣:
“小拐脚,哆哆哆,摘个沙林果,够也够不着,捡个螺蛳壳,‘扑通’一声掉下河!”
他进门一看,只见天赐领着一群村里的小孩跟在馥郁背后,夸张地学着她小脚走路的姿势,边走边念,馥郁无奈地望着跟前这帮顽童。
五宝气得脸都白了,大喝一声,天赐一回头瞧见五宝,高声叫着:“我小爸来喽!”飞奔着朝五宝跑过来,五宝一掌就把他推开!所有人都愣住了。
次日,恰逢朱增嶠代夫子授“闲课”,五宝就在窗外监督天赐,只见他个子最高,在一帮蒙童中间特别显眼。
他开蒙晚于别人,虽然馥郁每日课后都给他补习,但他性情粗放浮荡,本就无心向学,如今课业难及,只觉日子煎熬。
今日讲习诗文,本当赏析太白《蜀道难》之篇。然朱夫子兴之所至,竟抛却原定课业,转而讲授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三峡》一节。
夫子慨然曰:“世人皆道谪仙诗才空前绝后,令后世敛手搁笔。然观此篇,不过百五十言,既得巴蜀三峡雄奇险峻之态,尤见其清幽秀丽之致,后人实难企及。诸生当细品其妙。”
但闻其声渐低微,几不可闻:“‘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忽瞠目扬声曰:“同一方山水,其山野林泉之趣,较之阴诡险阻之状,孰为真味?世人但知太白《蜀道难》,畏其险阻而裹足不前,岂知若能身临其境,乘奔御风,穿梭于高峡激流之间,闻两岸猿声相和,此中快意,何其壮哉!”
说着,他仰面闭目张开双臂来回走动,看得座下童子目瞪口呆。
“再看其写水!描绘不同季节之不同景象,‘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两句堪称绝妙!”
他往旁边一拱手道:
“惭愧!朱夫子谬赞,善长拙作不足齿数,焉敢与谪仙并案!”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样山水,两样心绪而已,不过各作文章罢了,先生以素绿清影写春寒,着寒肃凄哀现秋萧,清、荣、峻、茂,概括蜀地三峡春冬之美,此乃大笔点染手法,七百里三峡万千气象尽收笔底!我说好便是好!”
朱夫子说到激动处向空中挥舞手臂,入神时似与空中之人交谈,又像演戏一般变出另外一个人出来搭话,忘情议论旁若无人……座下蒙童初觉好玩新奇,继而惊诧莫名,哧哧偷笑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
窗外的五宝听得入神,虽听不大明白,但心神随着夫子的忘情解读而激荡,巴蜀三峡么,他熟悉的嘛……那些山水急流么他都亲自走过、蹚过的嘛……听夫子这么一讲,他才品出来这诗文的好……
“老头子怕是疯病犯喽!”教室里忽然有人喊起来,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
五宝心里一惊,可不就是天赐的声音!
朱增嶠看着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扭松”,眉头紧皱:“我听夫子说你不交课业,不早读,不背书,是也不是?”
“是!我就是坐不下来!你们喊我小爸来接我回司家营,这个书我不读了!”天赐硬起脖梗说
“你这个侄儿是个得螺屁股坐不住,不是读书的料,你看他把这书院其他娃娃祸害成什么样了?整日打架斗殴,戏弄先生,简直是害群之马!赶紧领走领走!”朱增嶠摆着手说
五宝要天赐去给夫子鞠躬认错,娃死活不去,五宝再三央求书院也不答应留这个娃,馥郁劝他道:“我看天赐是真不喜欢读书,日日被夫子固在椅子上甚是难受,须得依其性子教养,他如今一刻也不愿呆在书院,不如先让他回去。”
五宝万般无奈,把人领回司家营,一进门就去抄笤帚,黑春忙上前拦着,五宝气急道:
“嬢嬢你还护着他!你不晓得他在书院里头不好好读书,成日捣蛋调皮,还伙着那些娃儿把先生都气到喽!你小小年纪不读书不学好,长大啷个办?难道去讨饭么?!”
黑春抢过五宝手里的家伙,嚷道:
“不读就不读,你我都没有读过哪样书,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我不信我娃没得个活路!”
天赐直挺挺地站着,也不躲也不闪,脸上带着轻蔑的表情:“读书?像书院那个‘朱疯子’么?一辈子窝窝囊囊,只会叨叨叨念经!”
“你!你说啥子?!”五宝一听气得结巴,举起手拍在他的背上,黑春宽厚的身板拦在二人中间苦劝......
黑春私下跟姊妹们说:“这两父子一见面就‘呛’,五宝非要逼娃儿读书,读书有那个好么?若我说‘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侄儿哪念过一日书?靠手艺吃饭,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如今也在城里置了业,我不信非要读书才有出路!”
姊妹们听了她的话都附和道:“啊莫!可不是!你家五宝那个有本事,几年的功夫就开了机坊喽!多少读书的穷秀才还不是过得沟松底漏,吃了上顿没下顿!”
“不是你侄儿凭手艺挣下家业,靠读书能填饱肚子么?”
五宝恨天赐不争气,叫他跟着自己去机坊干活,他去了几天就不干了。
“这种翘着小拇指的活计我干不来!”
“那你要干啥子?十二、三岁的人,不读书不学手艺,难道日日在家闲起么?!”
“未必天底下就只有这一个活计?!我有的是力气,可以干苦力噻!”
五宝一听就急了,叹气道:“你娃晓不晓得好歹哦!以为干苦力好容易哦!你小爸我当初干背夫不晓得多苦,一年到头都在路上走起,那真是腿走断,腰背坨哦!干苦力不但钱难苦,还被人瞧不起,这些罪你莫不是想也受一遭么?!”
“我不怕出力,也不怕到处跑,你放心,我反正是不得在屋里头戳你们的眼睛!”
五宝来寻馥郁诉说娃的不省心,馥郁想了想道:
“不然,我去跟馥芳打听一下,他们郑家帽庄不是有水客来,有往滇西的,也有往四川的,看他想不想跟着去学学搞贸易?”
五宝听了心下踌躇,不想把家里的事情去求人,尤其是郑家。只说:
“娃年纪还小,等过两年大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