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记忆镶嵌者与武岑念
泰国已然进入了雨季。如若你好奇泰国的雨季究竟是什么样子,度娘定然会带着她那程式化的慷慨笑容,为你呈现一番关于丰沛降水、盎然绿意与骤雨初霁后彩虹的生动描绘。至于我嘛,我所需要负责的,或许是来好好谈谈易小藕在这个雨季——这个连空气都能拧出水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霉菌与泥土腥气的季节里,她的“存活”状况。
易小藕同很大一部分人一样,她不喜阴沉的天色,不喜黏附在皮肤上挥之不去的湿气,而对于泰国这漫长到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季,她的情感早已从单纯的不喜,径直攀升到了痛恨的阶段。这恨意并非激烈,而是一种缓慢的、渗透性的窒息感,如同窗外那永不彻底停歇的雨,细密地磨损着人对干爽与明朗的最后一点期盼。
二零一三年六月十二日
Dear diary,
近日来,我依然是将自己锁在这我个人所以为的、尚且算得上安全的二十平方米囚笼之内。每日,可怜巴巴地靠着啃食几片淡而无味的苏打饼干,和呷几口冰冷的白开水维系着生理的运转。屋子外面,那湿漉漉的世界,那下下停停、仿佛在玩弄人耐心的雨,终于彻底磨灭掉了我最后一点点可能残存的、走出家门的微弱动机。
原来,我根本无法做到与自己曾经在小说或电影里所想象的那一类、唯美的、满怀少女心绪的小清新女主角似的,因为内心郁结,便需要时常出门去“到处走走透透气”。顺道再途经几次学校的天鹅湖,强作欢颜地与那只眼神诡异、独来独往的黑天鹅亲热地打一声招呼,以此来体现自己内心的强大与勇敢,并将此设定为促进大脑活动、帮助理清头绪的必要前提。那些都是谎言,是身处顺境之人对困境的浪漫想象。真正的混乱与恐慌降临时,人只会像受伤的野兽,本能地蜷缩回最熟悉的洞穴,哪怕这个洞穴,正在逐渐变成埋葬自己的坟墓。
顺滑的笔尖在雪白的纸张上流畅地滑行,恍然间,却因易小藕执着笔的手无法自控的微微颤动而停滞,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她走神了,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其实,在又不知第几百次拨打窦易电话无人应答,尝试联系兮兮与Cherry均告未遂之后,她早已彻彻底底放弃了这种外在的、徒劳的挣扎。她自认是个理性的人,不愿白费力气在明知道只会令自己更加苦恼焦虑的事情上面。因为她很明白,在当前的境况下,无论选择面对还是逃避,她的心情都一样糟糕透顶。最近的她,只可能是很不快乐的,至于别的情绪,诸如愤怒、悲伤、甚至恐惧,此刻对她而言都成了需要耗费能量的奢侈品。
那么,如何才能让自己每天都活得快乐一点呢?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个近乎奢侈的念头,像一丝微弱的风,试图穿透厚重压抑的云层。也正是在这时,一段尘封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那是与武满满的姐姐,武岑念,一次关于“快乐方法”的发散性即兴对话。
回忆起来,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约是在小藕刚搬离学校女生宿舍,独自租下这间公寓后不久的一个双休日。武岑念不请自来,敲响了她家的门。
虽然和武满满是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娃儿,武岑念和满满却几乎是两个维度的存在。当然,我强调的可不止是性别与样貌——初识这姐弟俩时,小藕以及她的小伙伴们横竖都饶不明白,怎么姐姐武岑念天生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仿佛标准的神秘学家,眼神里总藏着洞察世事的冷静,而弟弟武满满却生得没头没脑,整一个儿万能小白,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简单得像一张白纸。直到《泰囧》票房大卖,被“宝宝”角色深深“鼓动”了的武氏夫妇欣然决定来一次清迈自助游,顺道造访ABAC,慰问下一双活宝及他们的小伙伴后,一群年轻人见了武氏夫妇的真身才豁然明白:“哦,原来他们俩,一个彻头彻尾地像了不苟言笑、逻辑至上的工程师爸爸,一个则百分之一百遗传了感性跳跃、天马行空的艺术家妈妈。”
那天,武岑念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脸严肃地在易小藕这间当时还略显空荡的房间里晃来晃去,开口便是抱怨:“哈,看你这儿一个人住可真清静舒服。我弟弟,哼,每天在那儿翘着个剪刀脚,没日没夜地下他那些无聊的副本。就是被他害得,家里的网速都要卡死了!我现在见他,恨不得直接把他拎起来丢进马桶里淹死算了。”
小藕听着岑念这略带夸张和滑稽的抱怨,忍不住傻笑了几声:“嘿嘿,那可是要有多大的仇恨呀!……咦?那你最近在干嘛呀?总不会整天在研究怎么‘处置’满满吧?”
“我啊,”岑念停下脚步,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芒,“在研究一个事儿,关于寻找让自己每天都能保持快乐的方法。”
“嗯?”小藕来了兴致。
“来,你坐下,我跟你细细讲。”岑念顺手抽出了小写字台旁边的椅子,舒坦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同时还不忘拉开隐藏在写字台下的另一张小椅子,示意易小藕在她身边坐下。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像秘密会议的现场。
“巫毒教的神媒,苏珊·布琳,你听说过吗?”岑念拿着手机,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压低了声音,仿佛在透露某个天大的秘密,“她被称为‘记忆工匠镶嵌者的女王’。她和我们很多人一样,有记日记的习惯……”
“哪有,”小藕觉得岑念的开场白有点故弄玄虚,忍不住打断,“这年头,哪里还能找出几个能坚持每天写日记的人了?”她有些焦躁,希望岑念能快点切入主题,“小岑岑,你说的究竟是哪儿跟哪儿啊?这跟快乐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别打断我。”岑念一本正经地斜了小藕一眼,带着一种研究者被打扰的不悦,然后尖着嗓子,用一种讲述古老传说的语气继续道:“起初啊,这个苏珊·布琳,只是偶尔会翻看以前她自己写下的日记,如果发现有错别字,就随手修改修改而已,她并没有别的企图。然而后来,她渐渐开始对留在记录中的、过去的自己,感觉到不滿意了。她想,也许将来看到她的日记的人,会笑话她当时的幼稚、狭隘或者愚蠢呢?因此,在修改错别字的时候,她经常顺手就涂掉了几句不想留在记忆里的话,然后,在那个空白处,新添了一些更得体、更显智慧的语句。”
岑念顿了顿,观察着小藕的反应,确认她在听,才继续说下去,语速放缓,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她开始忘记了自己曾经修改过日记这个事实。因为她一直有写日记和读日记的习惯,所以以下过程就在反复实施中不断得到强化:她阅读日记->她修改令她羞耻的过去->在一段时间后,她忘记了自己曾经修改过->她再次阅读日记。到了这时,被修改过的、粉饰过的‘过去’,开始反过来支配和覆盖她真实的记忆。这就是最原始、最手工的‘记忆修改法’。当然,它有很明显的局限性,无法对非常深刻的创伤性记忆和根植于潜意识的印记进行有效修改。然而,即使是如此初级、如此拙劣的记忆修改,也会对当事人的生活,产生令人惊讶的影响。”
“即使是如此初级的记忆修改,也会对当事人的生活产生令人惊讶的影响……对当事人的生活产生令人惊讶的影响……”
武岑念当年的话语,如同幽灵的录音带,此刻在易小藕的耳畔清晰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她此刻混乱的神经。
小藕不是太明白。这一段不知在记忆深处沉睡了多久的、看似并不起眼的对话碎片,此刻为何会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是潜意识在试图向她传递什么信息吗?这关于“修改记忆”的诡异故事,与她眼下遭遇的、这整个被篡改的现实,难道存在着某种可怕的、她尚未洞察的联系?
她猛地合上日记本,仿佛那柔软的皮质封面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窗外,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声音细碎而执拗,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泰国已经进入了雨季,湿漉漉的天气、下下停停的雨,确实磨灭掉了她走出家门的动机。可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坐以待毙,只会让这二十平方米的空间,真的变成她的活棺材。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去抽丝剥茧,找寻那个被掩埋的、或许丑陋但却真实的真相。
易小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潮气让她肺部感到一丝凉意。她走到床边,伸出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那因缺乏营养和日照而欠缺血色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自我唤醒的决绝。
“易小藕,”她在心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默念着,“我给你最后一次逃避的机会。等这一觉睡醒来,你再也不准坐以待毙了,知道吗?”
仿佛是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她一头栽向那洁白却似乎也沾染了无形尘埃的柔软枕头,将自己投入一场不知能否带来解脱的睡眠。明天,当雨或许会暂歇,当天光或许会重新透出一丝微亮时,她必须醒来,必须走出这扇门,去面对那个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