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内
淡淡墨茶香与御湖的水汽缠绕,却化不开慕容斌眉宇间那沉郁的凝重。
秭恒敛了平日那副玩世不恭,行礼如仪,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周国公府严格教养出的风范。
“让我们大闹一番吧……”
言犹在耳……
“世子远来辛苦,洛阳风物,可还入眼……”
慕容斌的声音不高,沉沉的,压在心口。
“魏都繁华,底蕴深厚,秭恒流连忘返,深感魏公治世有方。”
秭恒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魏国,又没落下自己“流连”的人设。
慕容斌轻抬眼眸……
“国公书信,孤已阅过。令尊周公,德高望重,仁怀四海……”
“吴越战事,孤已知悉。陈国公老成谋国,然则劳师远征,兵者凶器,久战于国不利。吴侯年少气盛,据三江之险,恐非易与之辈。”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却如鹰隼般锁着秭恒。
秭恒心头微紧,恭敬垂首。
“魏公明鉴。家父亦常忧心东南,吴越本同源,阋墙之争,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家父之意,是恳请陛下念及苍生,颁下明诏,以天子之威调解纷争,令陈吴两家罢兵言和……”
秭恒简言试探,短暂沉默后将话锋一转……
“吴侯亦有言,若得天子明断,愿保越国宗庙祭祀,以示宽仁。”
影枭轻轻一笑,瞥了秭恒一眼。
“侵略”战争堂而皇之捧成“保越宗庙社稷”……
这种“政客”的“不要脸”精神,竟然和秭恒身上的“纨绔”标签异常合适。
慕容斌沉吟着,目光掠过轩外一池碧水,深不见底。
“陛下仁厚,自有此心。然陈国公方面,亦需安抚。此事……需从长计议,寻一稳妥之法,方不负陛下与国公之望。”
魏公话语圆融,将实质性的承诺轻轻推开,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可这种事,又岂能从长计议……
秭恒轻笑,瞥向听雨轩外的九曲回廊……
甄宓早被拦在了听雨轩外,由小黄门安排做客室。
虽说做客室,可甄宓亦明白,下人们哪来的做客室……
好不容易偷得离开相府……
甄宓低着头,假装整理裙摆,趁引路小黄门一个不留神,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倏地一闪,隐入一旁繁茂的花木阴影之后。待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抚着胸口,轻轻吁出一口气。
“总算……”
她小声嘀咕,抬起头,一双明眸好奇地打量起这禁苑深宫的景致。与她熟悉的雪域王宫粗犷雄浑不同,这里一步一景,极尽雕琢,透着一种被精心呵护却也极度压抑的美。
她忘了身份,忘了处境,提着裙摆,沿着青石板小径,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仿佛一只偶然闯入华丽笼中的雀鸟。
“哪天幸得让宓儿也住得这处……”
穿过月洞门,是一处更为幽静的庭院,古木参天,奇石林立。
心中不免赞叹。
“何其美哉,何其奇哉……”
她正仰头看一株形态奇特的松树,忽听得不远处假山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甄宓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躲,却已来不及,假山后转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穿着玄色镶金华服的少年,身形清瘦,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宇间锁着一股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郁和疲惫。他的眼神原本有些空茫地望着地面,察觉到动静,猛地抬眼看过来——那眼神锐利得像刚开刃的匕首,带着惊人的警惕和审视,瞬间刺破了周遭的宁静。
甄宓呼吸一窒,段明尚火,皇亲贵胄皆出一身艳丽的红色,自火焚雒阳,段明国祚更替,转崇水德,那身玄色正是水火相容之意……
在皇城之内,绝非寻常宗室子弟可穿……
少年停下脚步,目光冷冷地将甄宓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冷峭:“你是何人?在此作甚?怎么从未在宫里见过你?”
甄宓心头狂跳,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硬生生忍住,慌忙低下头,行了一礼,声音尽量放得轻软卑微:“奴婢……奴婢是刚调来西苑伺候花木的,名叫阿雪。冲撞了贵人,请贵人恕罪!”
话音刚落,甄宓心里翻了个白眼,在这皇宫自称“涓媛”可就是直接暴露身份,那周秭恒随口一说的难听死了的名字终究还是出了口……
她将雪域贵女的仪态收敛得干干净净,努力模仿着这几日在相府见过的婢女模样。
那人的目光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冷了几分。他上前一步,并不逼近,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甄宓几乎喘不过气。
“新来的?”
那人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内侍省这个月并未往西苑添人。你这身衣裳……”
他的视线在她裙裾的针脚和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配饰上停留了一瞬……
那人不再将刺人的眼神探向自己,摇了摇头……
甄宓大惊!
相府的仆人服饰沿用魏国旧例,而皇宫一向采用宫廷服饰,这人岂不是一眼望穿自己的来历?
甄宓心脏几乎停跳,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惶恐无辜的表情。
那人看着她那双过于明亮、带着异域风情的眼睛,以及那强装镇定却微微颤抖的指尖,眼中的怀疑如同寒冰凝结。
相府的手笔……
只是不知这女子出自丞相还是那不男不女的怪人……
那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是试探?是监视?
他心底冷笑,厌恶感油然而生。
甄宓看他脸色不怎么好看,便又低下了头……
那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多年的傀儡生涯早已教会他隐忍。他只是极淡地、几乎看不出地扯了一下嘴角。
“既是侍弄花木,怎在此处闲逛?西苑的规矩,没人教你吗?”
“奴婢……奴婢初次当值,走……走错了路……”
甄宓声音发颤,感觉自己快要编不下去了。
那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看到灵魂深处去。就在甄宓以为自己要被拖下去问罪时,他却忽然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无波。
“既是走错了,便跟着我吧。”
“嗯。”
甄宓回了一声,乖乖走在身后。
“听雨轩那里,可是魏公……”
“嗯……嗯?回贵人的话,奴婢不知……”
“无妨,走一趟,看看轩中景致,也是趣味。”
甄宓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疑虑并没有解除,但是却突然态度大反转。
“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大明的皇帝,天下的共主,那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就说得通了!”
甄宓心里这么想,行为便松弛了下来……
明皇魏相,可是传闻一向不和……
“他决定将我放在眼皮底下。他要看看,魏公派自己这么个蹩脚的“眼线”过来,到底想玩什么把戏。或许,皇帝亦想看一看,能从我这获得什么突破……”
甄宓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只得低低应了声“是”,硬着头皮,跟在皇帝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朝着那刚刚逃离的听雨轩走去。
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尖上。
“初到镜幽庭,便闻到了一股奇香,朕还以为是哪棵花树竟能在隆冬绽放……”
皇帝回过头,略有深意地望了望甄宓一眼。
“没想到,竟是你的体香。”
甄宓尴尬……
百十年间,确确实实只出了咱这一个体含奇香的丽人……
雪域上下皆知,若闻有奇特花香,必是雪娇公主幸临。
“多亏了本公主第一次进中原,这些皇亲显贵对雪域不甚了解。否则……直接就判一个欺君之罪。”
想到这甄宓摇了摇头。
欺君之罪……死刑……
打死也不能让本公主这精彩的人生断在这啊……
其实,若说他人不好辨认,甄宓绝对是世间最容易辨认的存在。
雪域甄姓几乎把所有特征全给了她……
体含奇香,异域容颜,如雪肌肤,极寒的体温……
还有眉间的神印……
幸亏明宫有嫔妃宫女在眉间涂画妆容的风俗,否则……甄宓和在宫廷裸奔没什么区别……
听雨轩内,关于吴越的初步交谈暂告一段落,慕容斌正欲将话题引向魏齐盟交之事,轩外传来了内侍清晰却略带急促的通传。
“陛……陛下驾到!”
慕容斌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瞬间平复,起身迎驾。秭恒也连忙跟着起身,心中诧异天子为何突然到来。
听得一开始那小黄门嚷了一嗓子,甄宓翻了个白眼……
“天哪,这人还真是明皇?完了完了完了……”
明皇段宸迈步而入,脸色依旧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威仪。他的目光先扫过慕容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落在秭恒身上,最后,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甄宓。
“朕听闻魏公在此与世子商议国事,心下挂念,特来一听。”
段宸的声音保持着平静,细听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甄宓虽说随父皇住在相府,却也未曾见过魏公。慕容斌亦只知雪域一行来了几个小辈,却不曾一一认得这些孩子们……
此时慕容斌却顾不得藏在段宸之后的甄宓……
明皇魏相政争素来已久,每次眼前的小皇帝总能在不经意间给慕容斌带来莫大的政治威压,即使他的一切已尽为慕容所控,他亦能如蛟龙般脱困而出……
就例如,此时此刻……
完全秘密的听雨轩会谈能被天子听闻,而他亦能避开层层眼线来到这里……
“劳动陛下圣驾,臣之罪。臣正与世子谈及江东之事。”
段宸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无需拘束。
慕容斌这才仔细打量起天子后的甄宓,心中不知盘算什么……
秭恒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死死盯着甄宓,用眼神疯狂质询:“你怎么回事?!怎么跟天子搅到一起了?!”
甄宓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头皮发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假装自己是一尊雕像。
一直静默如影的影枭,目光在段宸、甄宓和秭恒之间极轻微地流转,最终落在慕容斌侧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慕容斌接收到了这个信号,心中疑云更甚,目光沉郁。
“既如此,便继续吧。”
段宸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仿佛没看到慕容斌瞬间深沉的目光。
“朕也想听听,丞相对于江东僵局,有何见解?”
段宸一来,便直接发难,将已经留置的问题重新抛给魏公,一来试图牵制慕容斌,二来也想观察这个被慕容斌接见的世子,以及……这个被自己带来的“眼线”的反应。
慕容斌轻轻一笑,将方才言语谨慎地重复了一遍……
趁着段宸、慕容斌细谈的空隙,秭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低得不能再低、仅容身后甄宓捕捉的气音问道。
“你……你怎么成了天子的人了?!”
甄宓吓得魂飞魄散,脸上却还得绷着恭顺的表情,同样从齿缝里挤出细微的声音,同时藏在袖中的手精准地找到秭恒腰后的软肉,狠狠一掐!
“想活命就闭嘴!误会!天大的误会……”
秭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五官都扭曲了一瞬,又强行绷住,表情怪异至极。
影枭将这对少年少女间极其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沉默地轻笑着。
吴越之事,本与魏国无关,魏国如今内外交困,魏公不愿再横生枝节,决心快刀斩乱麻。
他轻咳一声,声音沉肃,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
“陛下,世子,江东之事关乎东南安定,确需慎重。然眼下燃眉之急,乃是伊阙城外四国联军!荥洛安危,系于伊阙一线!若伊阙有失,则万事皆休,社稷倾覆在即!”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出鞘利剑,直射秭恒。
“故此,吾有一事,关乎国运,九死一生!需一位胆识超群、智计过人,且身份特殊、能取信于敌之人,方可胜任……”
秭恒听得魏公此言,便应下了差事。
“小生不才,愿为陛下尽职,为魏公分忧……”
他停顿一瞬,让那沉重的压力完全笼罩住秭恒,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如今四国伐魏,战事不利。魏国需要一人,赴敌境谈判……”
“无论何事,只要魏公吩咐,小生定尽全力,以成全功。届时,家父书信所言,亦全仰赖陛下魏公……”
魏公点了点头,将中原大战与吴越战事连成一事而论,本就是此次会谈的目的,秭恒顺坡而下应了差事,表明周国公势力愿意亲自下场干涉中原之战。
未见其身便闻其事定其策知其人,影枭识人之能,果真天下无出其右……
“只是不知,魏公吩咐之事是什么……”
“请天子下诏正齐侯爵位,世子执密诏和书信,以言语说项初尧……反!”
“什么?!”
秭恒脱口而出,这次的震惊毫无掩饰,甚至连天子在场都忘了。
段宸亦微睁眼眸,看向慕容斌,眼中暗藏着对此事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按项初尧的为人,此计一旦有失,周公世子的性命便要交代在那了……
慕容斌无视他们的反应,语速加快,声音低沉而决绝,将离间之策的核心——许以名爵、挑拨赵齐、诱其反戈——清晰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此计若成,可解倒悬之危;若败,则玉石俱焚。”
慕容斌的目光死死锁住秭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世子,你身为周国公之子,名望足以动人,‘纨绔’表象足以惑心!放眼天下,无人比你更合适!为了大明社稷,为了陛下安危,为了这天下免遭荼炭。”
“某,请世子接下此任,届时魏国愿为周公,尽应尽之力。”
慕容斌话音刚落,一向在阴影中偷笑的影枭插上了话。
“陛下,魏公,世子随行需有人随同照料,妾斗胆请陛下允此婢女与世子同往,以尽魏国待客之礼。”
段宸疑惑,却也饶有兴致。不知这相府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将刚刚送入宫的“眼线”,便急匆匆送与秭恒……
“朕,准了。”
慕容斌亦稍有疑虑,影枭为何要遣天子近侍随行,不过君臣之间的默契正是如此。
魏公亦默许了影枭在棋局中插的这一手……
巨大的压力再次如山崩般倾泻而下,充斥着听雨轩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次,压力之中还混杂了少年天子复杂难辨的目光,以及那位“侍女”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恐。
本来甄宓在明皇魏相政争的互相误会下尚可苟延残喘,影枭一句话便彻底将少女彻底和秭恒绑在了一起……
秭恒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万丈悬崖边缘,前后左右皆是迷雾与深渊。他看着魏公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孤焰的眼睛,感受着腰间残留的刺痛,再瞥一眼龙椅上那位心思难测的天子……
他发现自己和甄宓已被彻底卷入了这帝国最高权力阴影下的风暴中心,而出使齐营,无疑是风暴中最狂暴、最致命的那股漩涡。
身处漩涡,便要为自身谋其退路。
“启禀陛下,魏公!小生愿再荐一人,与小生同往!”
“谁?”
“陈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