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凌空,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却照不尽人间悲苦……
自离了京城,沈郴派人马一路护送,快抵达伊阙时将三人放了下来。
此处已是魏军控制范围的边缘,举目望去,官道两旁尽是荒芜的田地和被焚毁的村舍残骸,在月光下如同狰狞的鬼影。
夜风呼啸而过,卷起尘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腐败气息。
“世子,令君便只让我等护送至此,此后出使事宜,还请世子按令君商论之策,便宜行事。”
护送的头领抱拳沉声道,随即带着人马迅速消失在来的方向,仿佛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便宜行事……
甄宓苦笑了一下,那该死的周家世子为了在令君面前嘚瑟一手,本应提供的马车和财物供给被他一口否决。
她环顾四周,只见野草蔓生,鸦声凄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粗糙的布衣。
想想这事,甄宓就恨得牙痒痒,便有了和那天在酒楼一样,一脚踹在那登徒子的脸上的冲动……
她皱着眉头,一身破旧布衣,挎着破旧带着尘土的包裹,嫌弃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秭恒。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娇嫩的肌肤,带来阵阵刺痒和微痛,让她极为不适。
秭恒亦是灰头土脸,一身洗的发白的读书人衣服,背后背着装满竹简的沉重书箱,压得他肩膀微微下沉,但嘴角却还挂着一贯的、略显玩味的笑容。
而陈凛,一如之前的装扮,一身蓑衣破袍,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沉默地佩刀牵马,身形挺拔如松,警惕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豹,不断扫视着月光无法照亮的黑暗角落,浑然一副经验老道、沉默寡言的镖师形象……
“哎呀,我浑身被这破衣服磨的好痛……”
甄宓终于忍不住,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这位皇室里娇生惯养的公主,平日都是穿的蜀国上供的蜀锦,今日第一次披上这种粗麻衣服,再配上一双硌脚的旧布鞋,每一步都感觉像是在受刑。
“忍一些吧,我的好公主。你看我背上的箱子,也是很沉,我还没说什么,公主就莫要抱怨了。”
秭恒调整了一下书箱的背带,试图让肩膀轻松些。
“呸呸呸,什么公主……”
甄宓立刻警觉地瞪了他一眼,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荒凉的夜色。
“小心隔墙有耳!”
秭恒听了甄宓的嗔怪,非但不收敛,反而低低笑了出来,开口便取笑道。
“你瞧你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的贵族气,就算披上麻袋,也遮不住公主的气质……”
甄宓轻轻噘嘴,却也知他说的是事实,只好换个话题。
“话说,咱们真的有必要就三个人去吗?一个随从不带,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这地方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一阵冷风吹过,她不禁又往看起来最可靠的陈凛那边靠了靠……
“三个人更加方便。”
秭恒收敛笑容,正色道,目光也投向远处黑暗中仿佛噬人巨兽般的山峦轮廓。
“如今战事吃紧,路上可能危险重重,人多一来赶路不方便,二来容易惹人注意。就我们三个,我是破落文人,你是咱的丫鬟,他是咱请来的镖师。”
他指了指陈凛……
“一路上有人若问,便说本是南阳人,来洛阳投靠亲戚,奈何亲戚寻觅不得,赶上战事,只好赶紧逃回老家去……”
“既然出使之事如此艰险,你为何要荐陈公子出使,徒使他白白与你我趟一趟浑水。”
甄宓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凛,有些过意不去……
秭恒轻笑,也看向陈凛,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他?对他来说,恐怕只有牵着马拿着刀,才是最有安全感之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至于趟这一趟浑水……不瞒你说,公主,他就像一条困于浅滩的蛟龙,唯有进了这广阔天地,方才能腾云驾雾,归入大海啊!”
甄宓轻轻一笑,瞥了一眼陈凛,只当这登徒子又在说笑,便摇了摇头,往秭恒那边贴了贴。
陈凛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只是突然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片刻,锐利的目光锁定了前方道路旁一片黑黢黢的树林……
秭恒和甄宓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所有的玩笑和抱怨都消失了,空气中只剩下风声和他们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陈凛的手无声地按在了刀柄上。
过了片刻,一只野兔从林中窜出,飞快地跑远了。陈凛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低声道。
“没事,走吧。”
甄宓松了口气,心想离秭恒这么近,没准关键时刻他又如那天一样将自己抛下,自己逃跑……
这才有心思三步并两步跑到陈凛身侧,对着他仔细打量了起来,似乎想从这个沉默的护卫身上找到更多安全感。
陈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草帽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一下,走路节奏都变乱了些许。
“小姐,盯着别人看在中原是很失礼的行为……”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
甄宓嘿嘿一笑,为了掩饰刚才的尴尬,伸手拍了拍旁边骏马的脖子。
“这马真不错,这毛色真棒……”
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气。
秭恒看着两人的互动,嘴角亦扬起笑容,他走上前,对着甄宓说道。
“日后我们三人相处时间还很长,先应付眼下吧。令君给的通关文牒在我书箱里,帮我取出来。前面估计有关卡,得提前准备好。”
秭恒蹲下身,甄宓忍着不适,帮他解开书箱搭扣。取出那份至关重要的通关文牒时,她的指尖无意中掠过文牒上墨书的新名字——馨雪……
她微微一怔,离京那日,令君召三人商议秘密出使诸事,其中提起身份问题,令君建议用假名拟作通关文牒,助三人出关。
“虽然这通关文牒确确实实出自沈郴尚书台,说假的有点不合时宜。”
甄宓自顾自吐槽一下,随后嘴里嘟囔着馨雪这个名字。
甄宓翻了个白眼……
本来甄宓想取个甄姓名字,秭恒未经允许,趁自己不备,拿起笔墨便填上了馨雪两字。
正如那登徒子说的那样。
“天下婢女名唤尽是二字,单唤雪儿不免惹人猜忌,小生便再为公主提一字,以彰公主之殊。”
馨为芬芳馥郁,雪乃冰晶霜华。
这倒是个符合她特质又不易引人联想雪域的名字。
“走吧。”
秭恒将文牒仔细收好,重新背起书箱,声音低沉,亦带着些许兴奋之意。
“前路莫测,各自留心。”
甄宓轻轻一笑,也倒是回忆起了那日另一些事。
“本来想唤你馨丹,丹字不是正合上你眉间那一抹朱红。”
神印……曼珠沙华……
自是红色。
甄宓心想,这登徒子既然这么会起名字,为何给他自己提了个招笑的名字。
阿鸯……
阿鸯……
那不就是小鸡仔吗……
甄宓想到此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自觉的轻声重复起了阿鸯这个名字。
听得甄宓又在取笑自己,悄悄走到正在愣神的甄宓身边,就像好兄弟勾肩搭背一样将甄宓用胳膊锁住,面露笑容地低声威胁道。
“阿鸯自是幼时祖母为我题的乳名,婢女馨雪,请注意主仆之间的长幼尊卑……”
甄宓吓了一跳,嗷嗷叫了起来。
“疼!疼!登徒子……男女授受不亲……放开我!”
秭恒轻轻敲了甄宓的脑壳,随后松开了她。
“现在,你倒是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
甄宓逃脱秭恒控制,仿若兔子一般窜到陈凛身边,抱怨道。
“陈公子,你是如何认识这个登徒子的,我看公子一身贵族气质,言行举止儒雅庄重,有长者风。与这幸得投了好胎的登徒子分明是陌路人,却为何成了好友?”
“秭恒其人,金玉其中,败絮其外。姑娘与秭恒相处久了,便会知晓……”
那秭恒听得陈凛夸赞,又淡出闲话。
“看到了吗,这就是男人之间的默契……”
甄宓瞪了一眼,摇头不语。
“与这虫豸为伍怎能干成大事……”
……
三人沉默前行,虽伊阙从未被外人攻破,可长期以来战争留下的疮痍愈发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的不祥气息亦愈发浓重。
终于,前方道路被一座森严的关卡扼住。
伊阙主城为魏国重兵镇守,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而魏国上下若有出关所需,自是从偏关而出。
敌军自不会傻到引大军去夺一座仅容几人并行的地方。
至于间者细作之流,若是入了关内,便是砧板鱼肉。
魏国上下一概封城,尚能流动进出的人自是别有一番背景。
若无尚书台文书而私自外出者,当场格杀!
而甄宓三人,正是来了偏关。
与此前遇到的散漫兵痞不同,这里的魏军士卒甲胄分明,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久经沙场的铁血与警惕。拒马重重,刀枪寒光闪烁,气氛瞬间紧绷如弦。
三人被这等阵势吓得停了脚步,甄宓脸色苍白,拽了拽秭恒。
“喂,咱们真的没问题吗?我听说私自外出,杀无赦……”
秭恒看着寥寥无几的外出人员,来者不是一身锦绣就是浑身玛瑙。纵使这种尚被军士严格盘问搜身,自己一身破袍,定显得格格不入……
“不行,得想个办法……”
秭恒看了陈凛一眼,他的眼神却好似被身侧同样接受盘查的马车所吸引,秭恒来不及去思索陈凛的心事,拉着二人进了关检。
为首的队正按刀而立,目光如冷电般扫来,不等三人靠近便厉声喝道。
“站住!来者止步!报上名籍,所为何来!”
秭恒立刻小步上前,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卑微,深深一揖,双手呈上文牒,话语急促却清晰。
“军爷明鉴!小人周鸯,南阳白水人士,原欲至洛阳投亲,奈何亲戚早已迁离,又逢兵祸,盘缠耗尽,实在无计可施,只得冒死返乡求生!此乃我等路引文书,万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队正接过文牒,锐利的目光却并未落在纸上,而是如同游蛇般在三人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在陈凛那沉默挺拔的身姿、腰间佩刀以及那双过于沉稳的眼眸上停留良久。
“南阳?”
领队正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怀疑。
“此二人也是同你一起的?”
“回军爷,正是。这是……”
秭恒话音未落,便被领队出声呵斥。
“闭嘴!大爷我在问这小妹儿……”
甄宓一听这是冲自己而来,一时间吓得瞪大双眼,看向那人。
“嚯,这还是个小美人,长得还真是新奇……”
秭恒连忙护在甄宓身前,满脸谄媚,说。
“这是家父外出经商时,从异乡人那买来的婢女,因为这孩子肌肤胜雪体有奇香,便被指给我作陪读。”
那领队一把将秭恒推开,把甄宓拽了过来,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来伊阙干什么?说!答不上来,老子砍了你。”
秭恒什么话都已经说完,这军将却还对甄宓百般刁难,分明是有所图谋。
甄宓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瞥了一眼秭恒,秭恒对她投来安慰的目光。
“婢子……无名无姓,幸得老爷……洪恩,唤我馨雪……”
“此番陪少爷,前往洛阳寻亲求学……奈何战乱……四起,亲人不得消息。幸得令君恩德,见我二人流浪街头,便以财食善待少爷……还给我们通关文牒,让我们回家。”
甄宓也不知是真的害怕,还是那刻在骨子里的演技,此时面对领队的盘问竟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人多眼杂,欺侮一个小女孩,并不合军规。伊阙上下军令如山,甄宓这一哭,便给了旁人口舌,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本欲从甄宓这得到些许福利的领军在周围的目光中也严肃起来。
“令君?沈令君何等尊贵,还能照顾尔等?更何况前方便是尸山血海,齐侯大军虎视眈眈,此刻南返?形迹可疑!我看尔等不似逃难,倒像是……”
他话语顿住,暗示不言而喻。周围士兵的手指悄然搭上了兵器。
好一手先发制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就在这时,陈凛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略显草莽的江湖礼节。他抬起头,斗笠下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走南闯北、见惯风浪的镖师特有的沉稳与无奈。
“军爷。”
他的声音沙哑,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度。
“小人陈姓名唤伟业,吃的是走镖护院的饭,刀头舔血,只为挣口饭吃。”
他伸手指了指官道两侧的荒芜与远处隐约的烽烟。
“这世道,哪里不险?留在洛阳是饿死,往前走是可能死,但总归有一线生机回乡。这二位雇主是读书人,不懂这些,但确是实打实的良民,思乡心切,求的不过是一条活路。小人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拼了性命也要护他们一试。望军爷体谅,高抬贵手。”
那队正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手上的新伤旧疤和那沉稳的气度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的甄宓和一脸惶恐无助的秭恒。他脸上的狐疑稍稍减退,沉默地掂量着。
此时身后又一辆马车从关外缓缓而来,停在了众人面前。
稍候片刻,一个儒雅尊贵的中年文人手持折扇下了马车,扈从连忙想拦他们主子,却被那文人轻轻推开。
“先生,我等奉赵公命而来,不便节外生枝……”
“你也知道,逄某庸人不才,平生唯有一个优点便是心肠软,你这个闲事若不让我管,我便浑身难受。”
“属下不敢……”
自称逄姓的先生缓缓走来,对领队一笑。
“将军,逄某在旁听了好一阵子,这几人确是寻常人,便莫要为难他们,你若是找赵齐间者,逄某便是赵人,便来盘问逄某吧。”
“你是什么货色?也敢来我这挑衅?来人……”
话音刚落,另一个军校跑过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马上换了个脸色,躬下身子。
“小人不知先生到此,请先生莫要放在心上。我这就让他们离开。”
随后,他冷哼一声,将文牒扔回给秭恒,挥了挥手,语气依旧生硬。
“哼!既是找死,便由得你们!过去吧!记住,出了这道关,是生是死,与人无尤!若遇齐军,莫要说是从伊阙出去的!”
“多谢先生!多谢军爷!”
秭恒连连作揖,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拽着甄宓便逃了这里。
陈凛与赵人有血海深仇,陈凛并未道谢,只是随着秭恒出了关,到了关口,发现先前那马车亦停在关口,开着窗子。
秭恒三人从马车旁轻轻走过,马车里的人翘着二郎腿,盘着核桃,看着窗外。
陈凛如刀一般的眼神略过那人,那人吓了一跳,探出头,望着三人。
……
陈凛牵马到二人身边,低声说道。
“马车……是赵国的。”
“你怎么知道?”
“我从北国南逃洛阳,一路见多了这种马车。”
秭恒大惊,追问道。
“你是说,奉赵公令一路追杀的仇人,就在伊阙?”
“不是伊阙,就在马车上。只不过,不知是那个逄先生,还是关外之人。”
秭恒拽着甄宓回身便要杀回伊阙,被陈凛拦住。
“要动手方才我便动手了,只是伊阙重兵囤驻,手头亦没趁手武器,在此生事恐难逃一死,更何况,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因陈凛私事惹朋友犯陷,不是我的作风。”
甄宓陪这兄弟俩一路走来,亦知晓了大概,也追问道。
“那你的仇何时报……”
“陈凛之仇,是赵国,是赵公。赵国摆在那,不会动。更何况,他已追杀我数年,我与这幕后之人不死不休。”
“他不会放弃的……”
“来日方长。”
三人沉默了一阵,随后甄宓打破了宁静。
“好冷阿……”
“阿鸯,这一路,我们还会再遇到困难吗?”
“那是自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三人已经闯过了第一关,接下来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陈凛牵着的马儿亦打了个喷嚏,表示认可。
甄宓笑着,摸了摸马儿的鬃毛。
”好马儿……好马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