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小巷》
1
锈迹斑斑的铁门,杂草丛生的院子。
曾经熟悉的小城,牵肠挂肚的地方,我却不知怎么通往熟悉的路。
凭借久远的记忆,我找到了高中。
那所县一中还在,斑驳的墙早已粉刷得焕然一新,昔日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
正午日光曚昽,我茫然无措地徘徊在校门口,看着人来人往。耳边突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带着惊喜:“周曳?!”
我转头,夏眠正从校门走出,熟悉的脸庞对我展露出一个微笑,略带一点沧桑。
夏眠走到在我面前,瞪大双眼,直直望着我,然后侧过头,看向远方的街道,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哀伤。
良久,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来多久了?怎么不打声招呼?”
我避开她的视线,答到:“刚回来,没多久。”
夏眠点点头,“……你来看徐来?”
我一时语塞,大方承认道:“好久没见,来看看。”
她眼神里的古怪一闪而逝,“你是因为他……”约莫是看到我蹙眉,她立马停话头。
“你当了老师?”我转移话题。
她将眉毛打成结,自嘲道:“是啊,可后悔死了。我一文人,被他们逼成泼妇。”
我摇头一笑。变化真大啊,曾经最讨厌麻烦的如今成了老师。
我向她告别,搭上一辆出租车。那他怎么样了?
2
一路上,漂浮的思绪怎么也压不住,呼之欲出。
……
县一中总是比不上市一中的,我来到这座县城时是这样想的。
直到我见到他。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无人靠近,手里永远是写不完的数学题。时而蹙着眉,咬着笔杆,眼神好像谁欠了他钱,想要又讨不回来。
可能是我的目光太明显,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冰冷的眼神,即使窗外是九月,仍是冻人。
我尴尬地向他打招呼。夏眠急匆匆找到我,问:“新生,怎么到处乱逛?!”说罢,示意我跟她一起走。
后来我知道那个男生是年级第一。因为我是新来的,我们理所当然成了同桌。
做同桌时他总是冷冰冰的,但我发现,只有在问他数学题时,他会对我显露出难得的笑容。
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他一笑,好比春风拂过脸颊,驱走严冬的寒气。
于是,为了这稀物,我生生把自己的数学拔高到全班第二。
为什么不是第一?
因为他永远是第一。
3
了解他的另一面是在那场细雨之后。
窗外是连绵的小雨,秋天总是寒凉的。距离上课时间已经不够了,与其狂奔,不如慢慢散步去。
半路上,雨已经大了。无伞的我只好寻一处躲避。走进商店,擦擦湿了的头发,抬头正对上那冰冷的眼神。
“好巧。”我局促地说道。
“你的脸?”他避开视线。
“很明显?”我慌忙捂住脸。
他点头,向我伸手。我定睛一看,手掌里躺着几个创口贴。
“谢谢。”我胸腔里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好像要跳出来。
“你……”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我,最终只说:“迟到了。”
之后的时光里,他以各种理由来关心我,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我怀疑他肯定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我每天身上都带了伤,家长会从来没有人来。
以他的智商……
他肯定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了……
4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在一起的那天,我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闻言停下做数学题的笔,望向我,轻轻一笑:“没见过这样的人,很好奇。”
他的笑着实勾人,我撇开头,问到:“哪样的?”
“你这样直勾勾盯人看的。”
我一时间有些尴尬,“那么明显吗?”
“是的。比外面太阳还灼眼。”说罢,他自己都笑了。开怀大笑。
他认真地回答:“因为我们一样。可又不一样。你是那个明知生活苦而热爱生活的人。”
他轻吻了我的嘴角,手摸我的脸,眼神中含着爱怜与淡淡忧伤,语气关心地问:“还疼吗?”
我拉住他的手,亲了他的手腕以示抚慰,不答反问:“你呢?还痛吗?”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这个,眉毛皱起随后又舒展开来,答道:“和你一样。”那日阳光明媚,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清风拂过,在我心上荡出波澜。
我们像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动物一般,相濡以沫。从前受伤时,只能自己咬牙坚持。而今是,有了独属我的避风港。
他是我的安乐之地。
5
我是个懦夫。
在被父亲撞破我和他的事情之后,我无耻地逃了。
最后一次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我没见到到他。听同学说就他请假了,已经两个星期没来学校了。
我自嘲地笑,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悲伤,不能再见了……
那天日光曚昽,狂风阵阵,抽动着树枝。正是初春,一排排柳树枝条乱颤。
6
在m国我过得并不好,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想起他。
我想见他,又害怕。
我害怕再见到他,怕见他过得不好。
躲了十年,我不想再这样暗无天日了。我决定回去看他,哪怕只一眼。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只一眼。
7
这段路都是在脑海中浮现过千万次的景象,现在真实的摆在眼前。
车停了。
我站在楼房下,仔细地看着。
一步一步踏上楼梯,窗外长青的树木随风摆动,好像在欢迎我。
终于迈上了最后一级阶梯,我站在门前。
静默良久,还是抱着一丝期望,轻轻敲了门。
一下,两下。
门缓缓打开,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你找谁?”
我收起心中的失望,躲过她的目光,手中的湿汗不断冒出。
我饱含一丝期望,问到:“你认识徐来吗?”
“徐来?”听到这个名字,她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惊讶地问:“你是周曳?”
我激动地点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
“他当时把房子卖给我的时候就说了,要是有个叫周曳的人来找就把这个给出去,他也把照片给我看了。”说着,将东西塞入我手中。
我低头一看,是一封信。带着某种花香。
“对了,他在哪?”我问。
她又眯起了双眼,疑惑道“你不知道?在柳园那边。”
我闻言,呼吸猛地一滞。道一句谢后,不等回答,爬下楼梯。
差点扭到脚也不顾,只想赶紧远离这个回忆的牢笼。
8
柳园是个墓地。
我一直知道。
是了,五年前他就去世了。
听说是在初春,万物生长的季节。那天风很大,就快下雨了,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车祸,当场去世。
听说这几年他得了胃病,一到晚上就疼得睡不着觉。这是很早就有的习惯,不吃早餐。和我在一起时明明戒了。
听说,这几年他过得并不好。
是啊,怎么可能好。
我一直在骗自己。
9
墓碑上照片中的人冰冷地凝视着我。一如初见。只是他不会再对我笑了。
我慢慢打开手中的信,走近他的照片,问到:“你可不可以念给我听?这么多年的活都说给我听,好吗?”
我期待地凝视着。
照片不会回答。
信上是他端正的字体。
周曳:
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你可能要躲我一辈子,所以收不到这封信了。
但万一呢。
不见你的这1763天里,我经常想到你。每每有风吹过,我会想起你,因为你如风般捉不住,来去匆匆。我的生活本是一滩死水,而你拂过,荡起涟漪。可最终,只留下我独自地摇曳。
……
想你时有风,那就风来时爱你吧。
祝幸福。
徐来
2017年5月27日
信的末端印着一束蔷薇。
一滴雨水落在纸上。柳条被不断打压,雨越下越大。
那一年入夏,我生日,他送给我一束蔷薇花。
我笑着问:“怎么不送玫瑰?”
“玫瑰是大众的,蔷薇适合我们。”他认真地回答。
然后自己也被这个回答弄笑了。
那日阳光热烈,却有阵阵清风徐徐吹过,他突然凑近,对着我的耳朵说道:“我喜欢……”
一字还未说出口,我堵住他的嘴。良久,我直直盯向他笑道:“我也是。”
蔷薇在徐徐的风中摇曳生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