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芳年心想自己的科举之路必将险象环生,但是作为崔家唯一的血脉,传承家族的荣耀是自己肩上不可推卸的责任。带着振兴家族的使命,芳年缓缓地进入梦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里有的梦中也都有。
次日一早,苏婉儿照例来到苏府上课。在她到了之后,芳年少年的玩伴、太常寺卿之子李尚温也来崔府求学,芳年出门迎接李尚温,还托李府的管家向伯父太常寺卿李正敖问好。芳年想着李正敖是阿耶的顶头上司,我可得好好地招待尚温。李尚温一身华丽的织锦秀服,穿得比苏婉儿还要端庄,可见这人有多讲究排场,可是一进了府门立刻原形毕露,“芳年,听说你家后院养了几只山鸡,相当的肥美,等会咱们捉了下酒呗。”尚温拉了拉芳年的衣角,示意现在就去动手。
“尚温,先去上课吧,蒋夫子已经在课室了。咱们也快上去了”
“我给那老头带来很多贽礼,放心好吧!”
尚温拉着芳年一起跑向了崔家的后院。崔府的格局是两纵一横,典型的小户人家,比起都中的贵胄,略显寒酸了些,但是比一般的长安居民,崔府也算是富贵人家。因此,崔家在都中的境遇正是比上不足,比下却尚有余。
“好了,你如果喜欢我家后院的山鸡,当然还有野兔,等我们去见过蒋夫子送了贽礼后再去也不迟!”芳年迟疑不决,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蒋师自命不凡,他曾在苏父面前直言:在今年的春闱中芳年一定能在明经科拔得前三甲的席位。如今,离春闱考试已经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自己对经义的理解还不远远不够,实在是不敢耽误一刻的功夫。
尚温见执拗不过芳年,转而奔向了崔府课室。
甫一入门,苏婉儿正在默写《论语》中若干条目,夫子见二人迟到,正要用戒尺加以惩罚,尚温立马嬉笑着道:“夫子,且慢,适才芳年是同我一起去置办贽礼去了,绝不是偷懒故意迟到的,还请夫子见谅!”一面说着,一面将随手将一幅精美绝伦的墨宝呈给蒋夫子。
夫子接过墨宝,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幅屈原所作《山鬼》的意象图,画中一名身着藤蔓树叶的女子骑着一头野兽,正在阴森的密林中游行,天空密云笼罩,雷电隐隐作响,整幅画布局巧妙,想象十分奇特,女子的身形矫健而多姿,野兽叫喊声跃然纸上,画上赫然写着一行小字“乾朝熙正十载三月辛巳,太冲道人作于苍梧山。”
蒋夫子仔细地浏览着画卷,深深地被太冲道人的高超画技所折服,蒋夫子曾和太冲道人有过一面之缘,受他点拨,才开始开馆授课、传道授业。
“这是太冲道人云游苍梧山时所作,家父常年布施香火,修缮庙宇,太冲道人感念家父一片善心,因此才得了此画,今日小生初见蒋师,小小贽礼,莫要见怪!”说完了便行了拜师礼,尚温见夫子满心喜欢,心里便没有了顾虑。
“罢了,看在太冲道人的面子,你俩小子就入座吧!今日罚你俩抄写《论语》,婉儿你负责监督,不抄完不准他俩出课室!”蒋夫子收好了《山鬼》图,就进入退室去品咂了,留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觑。
李尚温看了苏婉儿几眼,顿时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了,于是攀谈道:“想必这位就是御史大夫之女苏婉儿吧,小生李尚温,乃是太常寺卿之子,今日有幸与苏公之女同窗,真是有幸!”李尚温勉强憋出了一堆的套话。但是没想到苏婉儿直接抛出一句索然无味的话:“啰嗦!”李尚温也不气愤,转而坐下开始抄写《论语》,芳年也坐下一同抄写,三人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这样无趣地度过了几个时辰。二人好不容易合力抄写完了孔夫子的语录,还没有交给苏婉儿查验,就准备开溜了,果不其然被苏婉儿给喝斥住了:“你们准备去哪儿,《论语》可是抄写完了吗?莫不是有故意漏掉的句子,怎么这么快就抄完了?”
李尚温见状也不耐烦了,狡辩道:“苏小姐,我们兄弟同心,其力断金,别说是是抄写,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在话下!”说话转头扭向后面的芳年,耳语道:“快走,今日是姬千雪表演胡旋舞的日子,去晚了可就找不到上座了。”于是,尚温拉着芳年的袖口就一路狂奔。再也不怜香惜玉了,活脱脱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苏婉儿也不再阻拦,只是暗自在心中想道:“如果再任由这李尚温如此,芳年科举高中就无望了,必须想办法赶走这个登徒子。”
二人一路小跑着出了崔府,骑上马,一路来到位于平康里的万花楼,今日这里正在举办花魁赛。与一般的青楼瓦舍不同,万花楼的姑娘都是凭借自身所长赢得自己的位置。据说,上月的花魁姬千雪正是凭借自己高超的舞艺拔得了头筹。二人刚进入了万花楼就被现场观众给紧紧地围住,更别说去找一个绝好的位置观舞了。二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挤,终于看到了垂涎已久的花魁姬千雪,她正在舞台上奋力地扭动着身躯,忘情于胡旋舞的快节奏的旋律之中。芳年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的中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这曼妙的身姿所呈现出的一丝一毫的灵动与畅快。尚温却是心花怒放般地兴奋,了然是陷入不可自拔的倾慕中了,仿佛在说:“姬千雪,我为你疯狂!”姬千雪的眼里自然是没有崔芳年和李尚温的,因为她有更大的目标。
今日前来观赏花魁赛的还有一位来自东宫的贵人,此人衣着朴素,看着就像一个落魄的书生,好巧他就站在芳年的右手边。观舞已经有一阵子了,芳年想要回去了,便想牵动尚温的衣角拉着他走,不料却误拉扯住了贵人衣角。二人四目相对,芳年赶忙道歉道:“公子莫怪,小弟只是想拉好友一起离开,不料却唐突了公子,请饶恕小人唐突之处!”贵人见芳年器宇不凡,又如此谦卑守礼,不像是风月场中的登徒子,便戏谑道:“公子也是儒生,为何也会留恋这等烟花巷陌?”芳年尴尬道:“公子见笑了,小人只是久闻姬千雪的胡旋舞乃是长安一绝,慕名而来,却是无关风月,公子见笑了。”
“即使如此,为何不一同观赏,而要匆匆离去呢?”
“只因家中尚有书卷需要温习。”
“原来公子也要参加科考,你我也算是同读圣贤书,何不交个朋友?”
“公子如此豁达,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还请贤弟稍候,一同再观舞片刻,届时一同前往内室把酒畅谈,可否?”
芳年强掩推辞之情,却被尚温抢白道:“这位仁兄如此豪爽,我俩就却之不恭了。”尚温语速之快,芳年直呼不可,只因家中还有功课需要温习。却被尚温嘲讽道:“来都来了,又何必故作姿态,拒绝这位仁兄的美意,岂是名士风范!”贵人见芳年有些难堪,急忙缓和道:“两位贤弟不必争执,只是书诗琴酒,都是名士的风范,贤弟又何必拘泥于俗世的眼光,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才是!”芳年不好再推辞,只好说:“知己相逢,千杯不醉,今日我们兄弟三人就在此好好地畅谈一番这世间的纷纷扰扰。”舞台上姬千雪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位贵人,一场台下的刺杀活动正在精心地酝酿着,正准备蓄势待发。长安,今夜注定面临两种结局,一是过了今日,明日长安百姓将会得知一个骇人的消息:东宫的那位贵人被刺杀了,而且还是在万花楼;二是这位贵人机缘之下躲过了刺杀,平安地返回了东宫。
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花魁赛还在紧张地进行着,姬千雪突然却终止了她的胡旋舞,她退了下去,上来一位表演剑舞的女子,只见那女子手持一双没有刃的短剑,在雷鸣般的鼓声下,正气势逼人地表演着剑器舞,观者直呼有侠士的风采。那位贵人提议去内室把酒畅饮,于是三人在贵人随从的安排下进入了万花楼最贵的阁子,阁子题名也很有趣,只见上书“春风知我意”几个楷书鎏金大字,很是风雅得体。阁子位于二楼的左侧一处僻静之所,乃是一处阁中阁,外面有两处锁钥,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如此精密地设计,莫非不是为了招待身份极为特殊之人而专门打造一处雅室。尚温立刻明白了此人绝非普通书生,有可能是皇城中的贵人。
此时,姬千雪早已换上侍女的便服,手中端着的案板上放着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和一壶酒香四溢的西域葡萄酒。三人正坐在包厢的四方桌上,酒肉布满了四方桌: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就连近来风靡长安大小巷陌的各种小吃也有。姬千雪虽是卸去了刚才的装饰,也难以掩盖她丰腴曼妙的身姿,她寒暄地问道:“贵人,您是先品茶,还是先饮酒呢?”只见那位贵人,上下打量一下姬千雪,嘴角微微一笑:“不如请姬姑娘也坐下,陪我适才认识的两位知己好友饮上几杯如何?”姬千雪有些不知所措,这几位莫不是贵人的奴仆或是保镖之类的人吧!早有耳闻,说当今的乾朝门阀做大,皇帝年少多病,为了稳定朝纲,杜太后只好将皇帝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李纯立为太子,坐镇东宫。为了保护这两位文弱的书生,杜太后秘密在禁卫之中挑选了一批死士在暗处保护,明处则有六卫负责保护皇帝及太子周全。想必这两位“知己”就是所谓的死士吧。
“好吧,小女子就入席坐下了,不知贵人是否要留宿万花楼,我好安排下人收拾厢房。”贵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捂着下巴说道:“等花魁赛结束,我就离开此地,用不着了姬姑娘费心吧!来,大家一同举杯庆贺姬姑娘夺得这个月的花魁赛的魁首!”
“恭喜姬姑娘,恭喜姬姑娘!”李尚温和芳年附和道。接下来就是拼酒力的时候了,面对这位西域风情的酒伴,几位书生都忘记了圣人的规劝,开始畅饮起来。
几杯美酒下肚后,众人都感觉有些头晕,只有姬千雪神色如常,应该是常饮这葡萄美酒,习惯了才不至于醉酒。
贵人见再喝下去,就得喝趴下了,赶紧推开姬千雪的酒壶:“姬姑娘,不如你献一段舞如何,有酒无乐,我的这几位客人都有些兴致不高了,你看如何?”
姬千雪不敢推辞,命人去请乐师,这时李尚温突然叫嚷道:“叫什么乐师,这眼下不就是一位吗?他的琴艺冠绝长安,不听岂不是可惜了吗?”李尚温指了指有些面色发红的芳年,起初还以为是醉酒的话,结果芳年站起来,嘴里慢吞吞地说道:“是呀,不是我吹牛,整个长安城,就数我崔芳年的琴技最好!呵呵,哈哈!”
姬千雪搀扶着芳年在一旁屏风的椅子上休息,一边让下人去取来一张古琴。她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翩翩公子的稀世琴音。不一会,下人就带来一把开了刃的短剑和一把七弦琴。
“想不道崔公子竟有如此高超的琴技,我今日一定要听一番!”贵人有些惶惑,但还是让姬千雪把琴递给了芳年。芳年也许是酒醒了,推辞说酒后不好抚琴,以免玷污了圣物。还说琴是天下第一纯净之物,必定要用清水盥洗手指后才敢触碰,不然就是亵渎伏羲、亵渎圣人。不管如何挑剔,姬千雪都一一允诺照办。终于,芳年正襟危坐在琴台上,一边弹琴一边朗诵起《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琴音叠合着书声,真可谓是一剂清心散,贵人被酒色麻痹的躯体仿佛被注入一股神秘的力量,顿时变得敏锐起来:“他定睛一看,周遭华丽的屋内陈设竟都是狐狸皮毛,桌上各色酒馔都是令人汗毛竖起的血淋淋的动物尸体,他难以忍受这般血腥的场面,眼睛死死地闭上,等他再展眼看向姬千雪,适才貌美如花的她,此刻却是吃人的罗刹:如阎域里吃人肉的恶鬼一般死死盯着自己看,他被吓得一哆嗦,腹内的积食一下涌了出来,整个人才彻底醒悟过来。拼命地喊道:‘护卫,护卫!’”
这时姬千雪早已经有所防备,冷笑道:“太迟了,哈哈,我的太子殿下,森罗殿里自有审判你的阎君和小鬼,你就去吧!”话音刚落,随即姬千雪短剑一挥,径直刺向贵人。贵人慌忙之下,选择玩起来了躲猫猫,转身就跑到了李尚温身后,显然是把他当成了人肉盾牌。李尚温好歹是见过世面,会几招街头混混的拳脚功夫,捡起酒壶就是一扔,典型的市井打法,姬千雪一剑过去,酒壶被横空劈成两段,李尚温一看立马昏死了过去,眼看姬千雪的剑就要朝自己袭来,谁知就在剑刺穿贵人胸口的那一刹那,姬千雪感觉自己喉头有点一股热浪袭来,等她反应过来,一柄银剑早已刺穿自己的小腹,她顿觉吃痛,转过头一看,眨眼间一个黑衣人早已带走贵人。刹那间,姬千雪就要完成刺杀任务,她此刻心底有千般万般地不甘心,作为一心取胜的人,临了的失败简直被刺穿自己的胸膛还要痛苦。她不甘心,心底开始酝酿起第二次刺杀,但是在这之前她必须先养好自己的剑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