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伍：不一样的绿

　　一场和雪花的战役耗去了她整个冬天的精力，等到她重新活蹦乱跳，窗外已经春暖花开了。

　　而且她终于从白的精神桎梏中刑满释放了。终于，是那罐葱黄黄绿绿了几个轮回，那么长。

　　那是宣扬独立和自由的革命年代……

　　哪怕寒冷总是不可避免地袭来，让她惊惧又崇敬，让她怀念那炎热却无可厚非的夏季；哪怕她有白柔软的草席和红黄的火光映着的白纸黑字里的大千世界，她还是心怀鬼胎地对着窗外蠢蠢欲动。

　　但凡她表现出了一点“身在曹营心不在”的苗条，白总是担忧着皱一皱眉。立马，这就让她二话不说死心塌地地缴械投降了。

　　白的关心，她不是真的装聋作哑。以及关心之下的实质——担心，或者说是，害怕。

　　白只会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其他任何都不问、不怪。

　　食物的失去，尚且会让他耿耿于怀；更不必说，他也一起经历过的生命，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消失的话，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刚刚清醒时，满屋子寻找焦点，恰见证了白的恐惧。从一开始的了无踪迹，到发现她清醒的那一刻，彻底……表露无遗。像是水滴石穿，终于可以放下。

　　蓝已经被家人接走了，白告诉她。

　　她点点头。

　　难受中艰苦寻觅着轻松、解脱，只期盼着一点点的好、舒适，那就足以让她感动到落泪，甘愿承受苦痛，何况无知无觉下，白这样不动声色、不以为意却是波澜壮阔的……直让她觉得，好好生活下去的理由这样大，再也没底气怠慢自己的生命。

　　初春的夜晚，她在老老少少都回家睡觉了的广场上撒开了腿狂奔。和灌木间的小生物打招呼，熟悉新的青草和泥土的问候。习习的凉风和通通的心跳，还有眼前衬在夜空下也遥也近的一团路灯的黄，都让她有点承受不住地恍惚。好在身边的细枝和嫩叶轻轻触摸着她，给她熟悉的安抚。

　　迷迷糊糊间，恍然闯入意识的越来越近的谈笑声让她条件反射跳起要逃。

　　窜出灌木丛，没来得及分清东南西北，就迎面被突然出现的胳膊挥了一拳。那手里握着的罐里的棕色液体猝不及防地浇向了她的衣服，一击命中，几乎一滴不漏地被接住了。

　　作案者吓坏了，回过头来，惊愕还写在脸上。

　　“很对不起！”

　　她形容不出这句话落在她心上的分量，心失重般下落，像是整个夜晚忽然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蓦然觉得悲伤，果然夜压下来了，不然怎么所有东西都黯然失色。

　　她想逃，却被夜压得挪动不了。

　　绿果然不是一般的男孩。

　　哪怕曾经只是在公园山下来，路过球场时神使鬼差地从围观的人缝间踮起脚瞟过一眼，他和朋友们打球，她就鉴定出了危险的信号，远远的稀薄却足以让她落荒而逃。

　　像是世上所有危险而又诱人的东西。后来一次次路过，她总是被那儿的动静弄得惶惶不安，又渐渐把那有意无意的一眼又一眼累计下来的面孔存入了记忆。

　　所以，当她碰到那个男孩时，即刻分辨出了那个曾经遥远又熟悉的危险，她才会恐惧。

　　初见他，她以为绿只是那种普通好学生的那种普通的好，即便如此，绿都还是印上了她的生活，何况实际上，是那种，千言万语都不足以表达，翻来覆去最后也只能告诉你“很好”的那种好，那种，即便有不好，你也总是视而不见、死心塌地翻涌着“他很好”的那种好。

　　无数次“走为上计”，再加上唯一一次短兵相接还不战而溃，她好像终于有了咸鱼翻身（实际上是破罐子破摔）的骨气。一次又一次让她丢盔卸甲，她丢无可丢，总可以来一探究竟了。

　　她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地扮演着堂而皇之，到后来，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她无法言表，在场边看着那些酣畅的生命时，她心里兀自的感动与自由。

　　每一次绿精彩的过人、突围、传球、投篮，她的面上都透露着按兵不动而又蓄势待发的向往。

　　这就是传说中战斗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吧。她得确心服口服。

　　绿打球，专注、投入、张扬、自由。像是身体里白天住着太阳，晚上住着月亮，绿是从内到外都发着光的人。

　　自从上次一帮兄弟打完球走在路上端着可乐侃侃而谈手舞足蹈，他不知怎么精准“袭击”了那个大半夜从天而降的女孩，又不知怎么就把她吓跑了之后，绿发现在公园里打球时常常能看到她在场边，虽然似乎也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是不是从前没注意，无论如何，绿不是不欣喜的。

　　绿发现有她在场边时，自己打球仿佛是为了给她看，开始会特意使坏、耍怪，会特别卖力，赢了会笑的特别开心，只要她也在场边笑。虽然一直以来绿打球都很快乐……

　　绿初见她，就以为她是那种低入尘埃又是高到遥不可及的人，那种，什么人都可以唾弃她又是什么人都弄脏不了她的人。简言之，她的出现，对绿来说，惊世骇俗。

　　第一次遇见她，她反应的凉薄和炙热，无声地唤醒了绿。纵然，绿自认不是哗众取宠的人，可在她面前，他连呼吸都显得喧嚣。绿觉得，好像，他的生命再万众瞩目，再光鲜亮丽，观众席上若没有她在，全都泡影般无足轻重，他压根不在意那个舞台。她是绿垂手可得的神，绿想把她留下来。

　　在一次激烈的比赛结束后，绿从队友们的庆祝中脱身出来，跑到她面前，兴奋而又冷静地笑着，等到她也朝他舒心一笑，绿张开手臂圈住了她。他好开心啊。

　　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绿在她面前狂刷存在感，使出了他的十八般武艺。

　　绿唱歌，他的每一个气音都使她满意；绿跳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她震惊。

　　她原以为绿只是发着淡淡的光，不想，他的光幅员辽阔、人尽皆知。怎么不呢？那是个走路都扰乱她呼吸的人。

　　自从绿那次用散着热气，带着汗滴，以及蒸腾出的不知是皮肤还是衣服上香味的身体拢住她时，说，我好开心啊——她的世界就颤颤巍巍、如同此时的大自然一般——开花了。

　　她也好开心，因为她好喜欢绿这样的生命。

　　绿和他的伙伴们在聚光灯之下、众人瞩目之上的舞台上，舞台下，还有那么多绿在意的，心爱的家人朋友，以及和他相匹配的同学、老师。他们自由自在地为绿欢呼呐喊。绿那么骄傲地站在舞台上，此刻，却还是把目光和微笑时不时分给场边小小的她一点。

　　绿骑车，带着她在后面，和朋友们在环山公路上竞驰着。幸好带着她也没影响绿发挥。他们大声说话，大声笑。她只是在不明的激动中更紧紧地揪住绿的衣服，在他们大叫的时候紧紧地咬住牙齿，忍着心中禁忌般的狂喜。

　　绿哪怕再沉迷于他欢喜地热爱的种种，他还是是要有时间——用他的实意来说——看住她。她是他所有热爱之始。

　　绿仿佛习惯了在默认的约定好了的时间里，在某片无人的水泥墙后面，或是偏僻的河岸，或是各种各样其他稀奇古怪的地方去找到她。

　　看绿风尘仆仆地现身，她总是欣喜而又惝恍。她伸手想触摸绿的眼，却终是遥远。

　　绿像是她昏暗阴湿丛林中的幽幽萤火，总是猝不及防，带着温暖与光亮扑面而来，裹着陌生而又让人着迷的芳香，让习惯了黑暗和寒冷的她，小心而又卑微地想笼着。

　　然而，这些感激与雀跃，比起她与他生命的尊卑在她心里带来的鸿沟，委屈得多么微不足道。

　　他是万众瞩目的众望所归，是她曾仰望的繁星之中最灿烂的一颗，是白天洁白无瑕、飘扬的羽，夜里莹莹点点、闪现的萤。是生灵万物，在她心里最思念的一个。

　　而她……是被排斥在天涯海角之外的一方丛林。

　　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他都差点没有发现：她落泪了。很快就被她借撩头发的时候自然地错手抹掉了。

　　原来，泪一落，就是万劫不复。就如同当初她选择创世一样。

　　这个世，终于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