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中国人办事,讲究的就是两个字——“迂回”,很少有人会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一般都会在说上一些闲话之后,再如实说明自己的目的。这次采访也是如此——记者到来后,先对配件厂的一些情况做个整体的介绍,等从办公楼和车间转完一圈回来后,才会去采访今天的主人翁,也就是八大爷。
此时的八大爷仍在宿舍背着稿子,但从那张被汗浸湿的纸来看,八大爷的紧张就像是显微镜下头发一样明显。
“我见证了祖国从曾经一穷二白到如今国家强盛的全部过程,我们这一辈人,始终相信一句话,那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别看我年纪大了,但”
“我见证了祖国从,从,从”,八大爷嘴里背诵着晏杰给他写的词,但却始终无法流畅地说完,这到也不是八大爷笨,实在是八大爷读的书少,识字不多,压根就没办法理解这张纸上,到底是些什么内容,毕竟在八大爷小时候的年代,温饱都是个问题,谁还有本事在龙泉村建学堂办学,那些和八大爷一辈的人,基本懂事起就随着大人们下了田,命苦一些的,甚至都没有大人。
八大爷越是背不出来,就越是紧张,而越紧张,就越是记不住,这是一个循环,以八大爷的智力,自然是跳不出来,但有一个事实是无法忽略的,那就是新中国的建设完全离不开这些从未进入过学堂的农民们,而这自然也脱离不了他们灵魂深处的一种品质——顽强,他们与天斗过,与地斗过,但无论是何种磨难,都未曾让他们的脑袋向这个无情的世界低下过。
此时八大爷,就发扬着他那愚公移山般的精神,一字一字地记,他相信,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别说是一张,就算是厚如一本中华辞典,他也能只字不差地刻在自己的脑子里。但相信归相信,时间并不会应为他的执着而变得缓慢,“八大爷,八大爷”,晏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快,我们先去门卫室”。
早在两天前,晏杰和李双就为应该在宿舍门口还是门卫室采访八大爷的问题讨论过,晏杰坚持在门卫室,一方面八大爷刚出院不久,若是带病上岗,更能打动人,另一方面,晏杰希望这次采访,能多一些真诚,少一些做作,当然,他只是希望别人看起来如此。
“八大爷,你好了没有啊”,晏杰说着,便掏出钥匙来准备开门进去,“哎呦,赶紧穿上衣服跟我走,他们马上就会过去啦”
“我这还没记住呢”,八大爷着急着说道,脸上的皱纹就像是一张被折皱的纸,声音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听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哎,记得多少算多少吧,我的大爷”,晏杰看了看时间,知道再不过去就会来不及了,于是啥也不管,就拉着八大爷往外走。
俩人刚到门卫室,八大爷气还喘着,就看见李双领着记者和一众看热闹的同事向着门卫室走来,此时的晏杰自然是满脸笑容,也不知是否专门练习过,晏杰脸上的这种微笑,竟是如此的给人一众如沐春风的感觉,而反观他旁边的八大爷,嘴里却还在念着“我相信,相信,相信”。
“这位就是刘志辉,也就是八大爷”,待记者过来后,晏杰主动介绍到,“那天晚上,就是他第一个发现有人闯进来并跟上去的,八大爷,这位是记者吴婷”
“相信,相信”,八大爷嘴里仍是念叨着那几个字,完全没有注意到晏杰和他说的话。
“您好,八大爷”,吴婷见八大爷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于是主动前去,准备做自我介绍。
“相信明天会更好!”八大爷总算记起了这句话,整个人瞬间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声音高涨了起来,但还没待他向晏杰报喜,便看见自己跟前站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是谁咯?”
“我是临水市电视台的记者,今天特地来采访您的”,吴婷礼貌地说道,丝毫没有因为八大爷的举动而有什么异常,作为专业人士,这种起码的职业素养,她还是有的。
“哦,哦,哦”,八大爷哦了几声后,便没再说话,倒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他不知道说什么。
“八大爷,听晏总说,那天晚上,是您一个人追赶者两个小偷进入车间,阻止了他们,对吗?”,吴婷开口问道,声音柔软而清晰,就像是一个妙龄少女趴在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
“晏总是谁?”八大爷果然是一个分不清重点的人,自从听到“晏总”两个字后,就完全忽略了吴婷后面的话,一心在想“晏总是谁?应该不是我们厂的吧,那他怎么会知道呢?”
“八大爷您可这会开玩笑,晏总不就是你身边这位吗?”
“你说杰子?”八大爷一脸不可置否地说道,表情甚是不屑,“他哪里是晏总,他不是和我一样,都是这里的保安吗?”
“哦,呵呵,呵呵”,吴婷此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用做作地笑脸来掩饰心中的愤怒——“你们是合起伙来耍我的吗?一个保安穿得人模狗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呵呵,呵呵”,晏杰也只能不好意思地站在一边赔笑,“都不重要,赶紧开始吧,这么热”。
“八大爷,咱们不管什么晏总不晏总,赶紧开始吧”,吴婷此时对晏杰的好感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想着赶紧采访完回到城里面去。
“准备开始”,吴婷对摄影师说道,随后整了整话筒上的牌子,便准备进入主题。
“您好,刘大爷”,吴婷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专业且漂亮的微笑,“我们电视台收到消息,据说上几天有两位小偷闯入园区,随后是您凭一人之力抓住了他们,是吗?”
“没有的事嘞”,此时的八大爷已完全没有了因为背不出稿子而紧张的样子,情绪甚是高涨,“杰子也在呢,我前脚进了车间,他后脚就进来了”。
“嗯嗯,但听说主要还是您一个人成功将他们制服的,是吗?”吴婷再一次问道。
“怎么能这么说呢,杰子也没看着啊,他抄着一根钢管就上来了,要不是他,我今天不知道能不能站在这里”,八大爷越说越来劲,声音也越来越大,但他哪里知道,此时站在他跟前的吴婷,虽然仍是保持着微笑,心中却一直在骂“杰子杰子,你就知道杰子,你说你自己不就行了,你总说杰子干嘛”。
“嗯,好的,但听说您为了保护公司的财产,不幸被他们伤到了手指,请问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呢”,吴婷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又一次按照之前已经安排好的流程提问道。
“嘿,你还别说,要不是杰子这两天顶班,让我休息,还真不一定好的这么快,你看...”,八大爷边说,边准备拆手上的纱布想让吴婷看,但此时的吴婷似乎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那团怒火,要不是职业素养束缚着她,此时的她甚至想把话筒一扔,说一句“谁爱来谁来,老子不干了”。
“那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呢?”吴婷此时也不想再按照剧本走下,于是直接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准备说完就走。
见吴婷直接抛出最后的问题,晏杰自然明白对方是准备结束了,于是赶紧给八大爷打暗号,示意他可以开始背稿子了,而后者在收到了晏杰的示意后,也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稿子,括号,一字不差背下来,括号”,八大爷清晰的说出两个字,满脸的自信,却丝毫没注意到,此时在场的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脸上似乎都布满了黑色。
“八大爷,不是让您背书呢,您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千万不要按着某些人给你东西去念”,吴婷赶紧打断八大爷,并顺带给了晏杰一个鄙视的眼色。
“啊”,被打断的八大爷瞬间有些蒙了,他原本就知道只要按着晏杰给的稿子来说就好,现在却又有人让他说他想说的,于是一下子就没了方向。
“八大爷?”吴婷再一次说道,语气也有些急切,显然,她对今天的事情很是不爽,“如果没什么想说的,那我们就结束了哦”
八大爷一听,就有些急了,因为晏杰让他背稿子的时候和他说了,这次采访,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为了给李厂长减轻压力,如果表表现的好,就可以为李厂长避免很多麻烦,而这,也是八大爷一直坚持的原因——而不是为了个人风头。
“好的,那今天的采访...”见八大爷仍没有说话,吴婷便准备宣布结束今天的采访。
“我想说,我想说”,八大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并激动地从吴婷手中夺去话筒,“我没上过学,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我知道,做人要懂得感恩,当年我从广州回来,身无分文,是李厂长收下了我,后来我出了工伤,干不了活,又是李厂长收下我,安排我做门卫,其实哪里要什么门卫啊,在我之前看门的,就只有那只狗”。
八大爷说着,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声音也有些沙哑,身边的晏杰听着,每一个字都想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天那俩个人大晚上的过来,我见都没见过,就想上去问问,但我刚开口,他们就开始跑,我立知道不对,就赶紧追上去,我在这里待了快二十年,吃住都在这,我对这里的感情,比对家里的感情还要多,你说,我怎么能让他们破坏这里,别说破坏了,就是丢掉一颗螺丝那都是要我的命!”
晏杰听着八大爷的话,竟感觉在心中某个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翻涌着,并即将冲破枷锁,他回忆起了晏志国,想起了当年那些逗他玩的乡亲们,一张张脸像电影片似的在脑海里划过,他似乎想到,这不仅仅是八大爷的家,更是他、晏志国,以及那些可爱的乡亲们的家,龙泉配件厂所代表的,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赚钱的工具,他更是整个龙泉村上一代人的精神家园,但就在这一刻之前,自己竟然在想办法把这个精神家园给卖掉,这是多可么的愚蠢且可笑。
“对”,晏杰心中呐喊,“这是我们的家,是家,就一定要守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