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新村么。”
王元谅望着小区门口的标牌,若有所思。
他原以为会直接去的那些半带社会保障性质廉价居民区,没想到目的地却是这样一个二流住宅区。
虽说不免带着两分廉价与破落,然后楼顶上星星点点的蓝光却给人以一种特别的安全感——正常运行着的「天枢」基站,宣告着此地正受「天眼」之监控、「神茶」「郁垒」之保护。
“到了。”
男人轻声道,双手颤抖着将门禁卡贴了上去。
“咔——”
指示灯上绿光一闪,电子机械门咧开了一条小缝。
“进来吧,可以不用换鞋。”
男人推门走入,回过头来,却见王元谅仍杵在门口,便打了个手势,声音沙哑且带几分压抑。
——鞭扑底下的囚徒,绝对不会用一篇绯红俪白的骈体文来倾诉痛苦。
一个真正沦落到贴儿卖女的人,大约也决不会住在这种令那些呆在贫民——不,是社会保障型居住区的失业者与半失业者仰望的高楼上,更不会还带着换鞋这种自已当初在缓冲区也不多见的习惯。
所以,既然不是卖无可卖的瘾君子,那所为,又为何呢?避祸?亦或是……
正沉吟间,男人耸了耸肩,轻轻推开了里间的门,走了进去,只留下王元谅立在原地。
“麻烦啊。”
王元谅皱了皱眉,还是迈进了门槛。
一眼扫去,整个客厅空荡荡的,地下堆满了酒瓶,唯一的家具便是正中央的一张颇有些年代感的缺了个拐的木桌子。
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背景似乎是洛阳效区一个游乐场,只是孩子右侧的女主人的位置被撕了下来。
收回视线时,王元谅望见其中一个酒瓶下压着一块纸片。俯下身去,却是半张亲子鉴定书:
“亲子鉴定书
兹经神都协和医院DNA测序鉴定,陆天雄与陆柒间——”
“协和医院。”
王元谅想了想,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便在脑中检索了一番。
“对了,先帝所设第三居委会下辖附属人民医院——嗯?”
王元谅往酒瓶口上揩了一下,随即把手凑到鼻下闻了闻,瞳孔一缩。
“铁~华”
王元谅悠悠的吐出这两个字——铁华中不含铁,正如老婆饼里没有老婆、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一样。
准确来说,铁华是一种导电性能极好的合金晶体颗粒,对人体有轻微毒性,通常用于一次性单兵武器「掌心雷」的制造中。正因为如此,其被列入二类管制材料列表中,制作工艺的传播与其本身的流通都受到严格限制,正如指定军工部门「天师府」中的一句笑话:
铁华这东西,「天师府」里,一条狗都会造。出了「天师府」哪,就算是军事专业的也两眼一抹瞎。
那么,这一位的铁华,从哪来?要去用来干什么?
正沉吟间,里间的门却又被推开,
王元谅站起身来,却见男人走了出来,左手上还牵着一个小萝莉,生得粉雕玉琢,未语人前先腼腆,玉齿樱唇,眼帘微垂,整个人如同一个瓷娃娃般,甚是可爱,令任何人见了都不由得心生怜惜。
更绝的是那一头若霜似雪的银发——这种发色在大晋并不常见,除了少数是由于先天疾病外,只有宗室中的一脉旁支是这种发色,与当今人类之敌一样,是当年朝中之寺长生实验的产物——却极是恰到好处,垂下时恰好遮住了一双蓝眸,更给人一种可怜可爱之感。倘若日后能好好保养,家世再显赫一些,十年后《百芳谱》上是定能据得一席之地。
正微微失神间,身后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的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三个不速之客,步法沉重却杂乱无章,有几分气力,未经过正规训练,不难解决。配有义肢——不,这种粗陋的造物,大约压根就够不着《标准条例》中哪怕最次等义肢的标准,只能称之为半机械生化载件——类型与参数未知,不过只要不搭载管制级武装模块的话,不足为惧。
只在一瞬间,王元谅便在脑中勾画来者的侧写,一个滑步退到墙角。短剑反握,横于胸前。
与此同时,男人将女孩推入里间,扭上电子锁,随后丢给王元谅一张磁卡。
“拜托了。”
磁卡在空中翻了个身,“啪”的一声落到王元谅左手边的窗台上。
王元谅没有说话,右手仍旧保持着反手持剑的姿势,左手则溜上窗台,不动声色的顺走了磁卡。
“哦呦,好让小爷我一阵好找啊,ⅹx。”
一座肉山从门口挤了进来,正奸笑着的两片香肠似的嘴唇间隐隐约约闪过烟蒂的影子,肉垫似的油腻且肥大右手上捏着一把开过锋的折叠刀。
紧随着这座“肉山”,还有两道身影挤入门内。
靠前一位,头顶鸭舌,面上无笑,凶神恶煞;
身高八尺,上身赤裸,肌肉勃发;
左臂青龙,右膀白虎,二爷居中。
颈上挂着一条大金链子,手上是足足有二指粗的钢管。
最后一位挤进来的,却与前两位大相径庭,整个人瘦且长,没几两肉,左肩以下,只有一截闪着蓝光的条状铁块,眼中布满了阴翳。
“金属感染,散装货么。”
王元谅扫了一眼,只见左肩与殖装的连接处,细密的蓝紫色甚至于发乌的筋络凸出暴起——
那是殖装中的重金属等有毒成分侵蚀肌体的标志,俗称“金属病”。
面前这位的情况看上去已十分严重,假如不进行治疗,只怕不久便会蔓延至左胸,危及生命。
然而进行治疗的话,且不说堪称巨额的医药费能否报销,全愈的机率也同样渺茫,十有六七下半辈子都是个废人。
一般情况下,正规生化医疗机构出厂的殖装或义肢都是有保障的,即使真的由于外力或其他不可抗力因素发生金属感染,也是轻微可疗的,并且大部分医疗费用也都是由相关保险公司所出的。
像这种重度感染,多半是由于装载了非正规机构组装的散货。
这种散装货,上限极高——原因都懂,下限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了极点。
不论如何,眼前这位的殖装看上去还有点殖装的样子,至少不是一根随时有可能会爆炸的破铁条子,但也大约不会是那些加成与副作用都爆表的近乎于黑科技的“散货”。
总之,只是殖装而已。
显现出对手战斗习惯的细节。
身体内可能殖入的内载件。
以及,可能的法律风险与规避
这一切,在王元谅的脑中不断的计算着。
“记住,一个合格的暗卫与甲士,战斗的能力的强弱,反而是排在其次的。”
族老的话,在脑中闪过。
王元谅握紧了手中的短剑,随后却又放下。
左手插入裤兜中,昂着头,摆出一幅傲慢的表情,冷冷的望着男人从地上抄起一个酒瓶。
“拼——”
“x你x个x啊。”
还没等男人靠近,那座肉山便往前狠狠一踹。
男人向后飞去,后脑勺与身后的桌子狠狠“亲密接触”了一番,将桌子另一个拐也撞缺了一块。
方桌就这样变成了近六边形。
“肉山”颤颤巍巍的从两片肉唇中掏出烟蒂,满脸淫笑。
“嘻嘻,听说你女儿挺年轻啊,正好有些大老板好这口,咱哥仨好心,帮忙联系一下,嘻嘻,这钱呐,不就——”
“我说——”
王元谅从角落中走出,满脸倨傲,打断了这番谈话。
不动声色的再扫了一眼,“肉山”皱起了眉,状汉则饶有兴趣的投来视线,肌肉上有几道不自然的凸起。
殖入式人造纤维么。
王元谅略皱了皱眉,不过立马又恢复了倨傲的样子。
而最靠后的那个瘦长的家伙,则默默的盯着王元谅的胸前口袋中半露着的卡片,轻轻念道:
“王——,王?”
“闹够了么,黎民。赶紧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高高在上的态度,满不在乎的语气,以及“黎民”的称呼,仿佛刺破了什么。
怒火在中烧,眼中迸出狂愤,烟蒂落地,手中的折叠刀亦被握紧。
“黎民,老x你x的贵种。”
“肉山”怒不可遏,小刀被举过头领。
“老现在就把你刀了,”
然而,折叠刀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老三——”
倚在门框上的殖装者淡淡叫了一声,制止了“肉山”。
“老——”
“肉山”紧紧的咬着牙,一身的肥肉都不住的颤抖着。
这一刻,他想将面前这个所谓的“贵种”撕碎。
难道,这些所谓的士族子弟就比他们多些什么吗?
难道,吃了刀子枪子就不像他们一样见红没命么?
然而——
不能啊,
因为,
他是一个士啊。
杀了他的话,
老大老二呢?
一起陪命么?
正矛盾着,腹部传来一阵撕裂感。
抬起头,只能看见一双黑眸。
眸中,不复之前的倨傲。
只余下,纯粹的冷静。
意识,逐渐模糊。视野,渐渐暗淡。
“《大晋律》第404条,手持兵械当面行凶者,格杀者,无罪。”
王元谅向后退了一步,剑也随之从面前人的身体中拨了出来。
庞大的“肉山”向后仰着头倒了下去,腥红的鲜血自腹部的伤口向不断向外喷涌着。
然而,剑刃之上,却不见半点腥红。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抵达终焉。
“阿福——”
咆哮声响起,图画般的寂静如玻璃般破碎。
血偿——
心中只余下这一道念头。
绷直,用力,甩腕。
多年前的教导浮现于脑中,右臂的肌肉微微作疼,那是肌肉本身与植入纤维在巨大的肌应力作用下开始撕裂的表现。
“当——”
王元谅的短剑与钢管在空中碰撞,虎口微微发麻。
然而在巧妙的作用力下,带着风声的钢管偏向了身侧。
短剑继续向前划去,掠过状汉的脖颈,在空中绽出一朵鲜血的花朵。
剑上,却未带上半分血迹
“唔——”
壮汉庞大的身躯摇晁了一下,倒了下去。
剑刃未曾有一丝停留,划过空气,向着门口处的那道身影砍去。
他本能的想抬起殖装左臂格挡,然而仅仅抽了一下左肩,便双膝一弯。
“我投降。”
剑风呼呼作响,短剑没有一丝哪怕慢下来的意思。
直到离颈项只毫厘之距时,忽而止住。
“嘀——嘀——”
“作为法律制定者的群体一员,您也不希望违背规则吧。”
王元谅皱了皱眉,很熟悉的一句话,似乎在哪本书上看过。
“法律,其所谓正义性是仅是构建于证据之上的。”
蒙生,沂蒙人,少孤且贫,自称山人一介,《大晋律》修订者,言行不羁,恶世族,伸民言。
后受赂百钱,依其所修之律,剥皮萱草。
此后虽说每每谈及时有妄议国是、影射朝政之嫌,然而其生前名言几乎遍布于各种法学书籍,只是不会再涉及其姓名生平。
“更何况,什么时候下城区流行的,从先帝的《斗破》变成了法籍了。”
王元谅的语气中蒙上了一层杀意。
他本人就是从下面出来的,自然晓得下边流通的二手纸质书中绝没有那些半人高的法籍的。
至多,不过是本高中的宣传小册子罢了,其中,又怎会收录蒙生的语录呢?
“滴——滴——”
他颤抖着,没有回答。
思绪就这样飘回了撞破了堂主交易的那个午夜:
“阿备,你跟我多久了?”
“七……七爷,我——”
“想不想以后接过这个堂口啊。”
“七……七爷,小的绝对……绝。”
“娘那啥,七爷我还能——这么说吧,七爷我……不干了。”
“七爷……”
他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一旦金盆洗手,七爷的仇家……
“哭你娘的丧啊,七爷我还没走呢。我记的,你跟阿福是拜把吧。”
“是——”
“堂口就托给你了,照顾好阿福。”
“什——什么”
他想起了当初那些谣言。
“记住——一张记黑帐的单子,必须销毁,但转到对头那,便有机会保全。
他们是天、是神、是支配者,我们只是虫子,他们的触手能从天上、从地下、从海中钻出来。
但他们——咳——会害怕证据,害怕他们自已的规矩,害怕他们自己。
别的人,我不放心,状元弄门口那棵树下边,东西都在盒子里,记住了。”
七爷忽然暴起,双手紧紧的抓住了他,如同一双老虎钳子,语速也越发急促。
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钉住他的灵魂,眼中,是急切,是绝望,是悲哀,是恐怖——不可名状般的恐怖。
…………
不久后,七爷便消失了。
他最后没有去找七爷口中的盒子。
最后,七爷的一个义子“意外”得到了消息。
于是,他与他身边的人,也消失了。
…………
“滴——滴——”
快到了啊。
他颤抖着——七爷死后,他弄到了一个义体运行记录仪,但型号对不上,便保留了计时装置,再填入塑性炸药。
生命在做着倒计时,再过几秒,他的身体,将同面前这个“贵种”的血肉,一同如烟火般幻灭。
老二、老三,我,来陪你们了。
——毫无征兆的,倒计戛然而止。
刀刃没入后背,脏器一并被搅碎。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身后传来了一道机械合成音。
“那么,王家的小子,你是在影射法律壁垒么,嗯?”
他知道,那不是对他——一只只“虫子”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