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琉璃盏映着烛火,将御座下众人的心思照得半明半暗。燕安帝尊高踞龙椅,目光如古井深潭,扫过殿下诸人,那是一种长期居于权力巅峰、视万物为棋子的漠然。
献礼依序进行,是一场无声的国力与心思的较量。
凌江国质子刘雨彦率先出列,奉上大如龙眼的夜明珠与轻薄如雾的鲛绡,言辞恳切:“凌江僻处东南,唯愿以此微物,略增天朝宫室华彩,聊表敬慕之心。”
他姿态放得极低,心中却门清:帝尊什么珍宝没见过?不过是走个过场,维系表面恭敬。
阳霸国质子拓跋野声若洪钟,献上烈焰宝石与三头神骏非凡的追风驹,宝石红光流转,骏马嘶鸣激昂,带着西域特有的炽烈与张扬。
“此乃我阳霸圣地之火晶,愿助帝尊圣火永耀!神驹日行千里,聊表臣服!”
阳霸国力不弱,此番献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意在提醒燕安,西域并非可随意拿捏之地。
龙元国公羊甫静立一旁,宛若一幅清雅的水墨画。他并未献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只奉上一卷古意盎然的棋谱,乃龙元国已故棋圣孤本。
“闻帝尊雅好手谈,此谱或可聊助清兴。”声音清越,不卑不亢。他知道,对于燕安帝尊这等人物,奇珍异宝未必能入眼,投其所好的“雅趣”反而更显心思。
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却总在不经意间,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梅倾的身形轮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他心中与记忆里的影子反复比对。阿息昨日的话,如同在他心湖投下巨石,涟漪未平。
漠寒国梅倾在诸多目光的聚焦下,缓步上前。她姿态恭谨,却不显怯懦,奉上那看似朴素的玉盒。
“漠寒梅倾,奉上‘千年雪髓’十滴,愿助帝尊玄功精进,福泽绵长。”
声音清亮,字句清晰。
“千年雪髓?!”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高座之上,燕安帝尊深不见底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重量:“漠寒,有心了。”
各方心思瞬间活络,皆因梅倾这出手不凡却又恰到好处的献礼而暗自掂量。
就在梅倾准备退回原位时,她的裙角被轻轻扯动。一直安静待在她身侧的梅明,似乎被这肃穆又华丽的场面吸引了注意,小脑袋微微探出,清澈无邪的眼睛带着几分孩童纯粹的好奇,望向了那最高处、最具威严的身影。
燕安帝尊的目光,原本已准备移开,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小人儿身上。
那孩子……帝尊威严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粉雕玉琢的脸蛋,眼神干净得像雪山初融的湖水,没有半分杂质,与他平日所见那些或畏惧、或谄媚、或心思深沉的面孔截然不同。更奇异的是,看着这孩子,帝尊那颗久经权力浸染、早已冰封坚硬的心湖,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柔软与熟悉感。
并非容貌的熟悉,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恍若隔世的气息牵引。
帝尊威严的目光在梅明身上停留了片刻,这短暂的凝视在落针可闻的金銮殿内显得格外突兀。连侍立一旁的近侍都感到讶异。
“这孩子是?”帝尊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丝微不可查的缓和,却让熟悉他性情的人心中暗惊。
梅倾心中凛然,立刻恭敬回话:“回禀帝尊,这是舍弟,梅明。年幼不懂规矩,望帝尊恕罪。”她将梅明稍稍往身后护了护。
“无妨。”帝尊收回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但方才那瞬间的异样,已被殿内许多有心人捕捉。
燕京墨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父皇竟会对一个敌国质子的幼弟流露出片刻……堪称“温和”的情绪?这简直匪夷所思!这梅明,看来也不简单。是因为梅倾?还是这孩子本身有什么特殊?
公羊甫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疑虑更深。帝尊绝非易于心软之人,这莫名的关注从何而来?难道也与梅倾那隐藏的秘密有关?
刘雨彦等人更是心中嘀咕:这漠寒姐弟,一个献礼出人意料,一个竟能引得帝尊注目,看来需得重新评估了。
梅倾牵着梅明退回原位,掌心微微沁出冷汗。帝尊那莫名的“喜欢”,如同一个不可控的变量,让她本就艰难的处境,又添了一层迷雾。福兮祸所伏,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注,是庇护,还是催命符?
随后,燕安方面安排了住处。梅倾与梅明被安置在质子府僻静的“听雪苑”。巧合的是,公羊甫的“竹意居”竟与她相隔不远,而燕京墨的东宫,则如同蛰伏的巨兽,遥遥俯瞰着整个质子府区域。
无形的棋局,已然布子。而梅明,这个被圣树“重置”的世子,似乎正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悄然成为这盘棋中一个微妙的新变量。
是夜,宴席开场。
华灯璀璨,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身着霓裳的宫娥步履翩跹,觥筹交错间,一派歌舞升平。然而,在这浮华的表面下,是比白日更加错综复杂的暗流。
梅倾依旧保持着那副清秀平凡的妆容,带着梅明,在属于漠寒的席位上安然落座。她刻意选了不起眼的位置,低眉顺目,尽量减少存在感。梅明似乎有些困倦,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安静地坐在一旁。
凌江国质子刘雨彦率先活跃气氛,他举杯向帝尊和太子敬酒,言辞风趣,又不失恭维,很快便与周遭几人谈笑风生。他看似随和,目光却不时扫过在场众人,尤其是在梅倾和公羊甫身上停留,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
阳霸国质子拓跋野则与邻席高声谈论着西域风光与悍勇玄兽,声音洪亮,带着几分粗犷的豪迈,实则也在暗暗观察燕安权贵们的反应,尤其是对漠寒的态度。
龙元国公羊甫独自坐在一隅,月白袍服在灯火下更显清冷。他并未与人过多交谈,只是偶尔举杯示意,大部分时间,他的视线都似有若无地落在梅倾那一桌。他看着她小心照顾梅明,为她布菜,低头与那孩子轻声说话时脖颈弯出的柔和弧度……越是观察,他心中那份熟悉感便越是强烈,几乎要破胸而出。他指节修长的手摩挲着酒杯,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决意。
燕京墨坐在帝尊下首,姿态看似慵懒,实则如同蛰伏的猎豹,将席间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他注意到公羊甫那几乎黏在梅倾身上的目光,也注意到梅倾刻意的低调,以及她身边那个引得父皇莫名关注的孩子。
“梅公主,”燕京墨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生的尊贵与压迫感,瞬间让周遭的喧闹安静了几分。他举杯,目光带着玩味看向梅倾,“白日献礼,漠寒诚意,本殿与帝尊均已知晓。今日夜宴,不必过于拘谨。听闻漠寒雪原风光独特,歌舞亦别具一格,不知本殿下可有幸,能听公主讲述一二?”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梅倾身上。
刘雨彦眼中闪过好奇,拓跋野则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兴致。公羊甫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收紧,目光沉静地落在梅倾身上,想看她如何应对这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提问——让她一个“偏远之地”来的质子,在各国使臣和燕安权贵面前讲述风土人情,稍有不慎便会显得粗鄙,沦为笑柄。
梅倾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惶恐,她起身,对着燕京墨和帝尊方向微微屈膝一礼,声音清晰却带着几分“努力镇定”的微颤:
“太子殿下垂询,梅倾惶恐。漠寒地处北域,终年冰雪,景色虽不及燕安繁花似锦、钟灵毓秀,却也别有一番风貌。若论歌舞……漠寒子民性情质朴,不擅中原精妙音律,唯有雪落无声、风过冰原的天籁,以及围猎归来、篝火旁祈愿丰收的踏歌之舞,粗犷简单,恐难登大雅之堂,不敢污了帝尊与殿下清听。”
她语气谦卑,将自己和漠寒的姿态放得极低,却巧妙地将“粗犷”与“质朴”、“天籁”与“祈愿”相连,既符合她塑造的人设,又不至于让漠寒过于难堪。
燕京墨眼底玩味更浓,正欲再言,他身旁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眉眼娇俏的少女却抢先开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骄纵与质疑:
“皇兄,依我看,这位漠寒公主未免太过自谦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