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平日寻常(1)
一、
波托菲诺,蔚蓝之海在明媚的阳光下一望无际。
新婚燕尔的恺撒·加图索从晨泳归来。他走向掩在深翠树林里的小木屋,留下一排排脚印,水流沿着健硕的身躯流进沙地里,微风清凉舒爽。
恺撒擦拭着头发,随手从圆桌拿起iPad。守夜人论坛有了新的置顶帖,宣传即将到来的校园活动。
“……前任狮心会会长楚子航,确认于首日作为受邀嘉宾出席本届自由一日大赛……”恺撒喃喃,随即向屋里扭头,“明天我想和你回趟学院。”
“要是赶着完成剩下的淑媛课程可不用你陪同,还是担心我又逃跑?”诺诺从里屋走出来,打着刚睡醒的哈欠。
她伸了懒腰,随意地搭靠在门框上,浑身的曲线都在光照下若隐若现……她只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露出一侧肩膀和修长的双腿,皮肤白皙。阳光仿佛也在女孩的面前凝固了,只留下引人遐想的年轻和美好。
这样一幅画面本该充满悸动,只是她的头发实在太乱了,好似一只猫懒洋洋地裹在暗红色的毛絮团里……金色鸢尾花学院打造淑媛时教的礼数仪容优雅得体,对她来说就像考完试的知识点,出门就忘得精光。
恺撒递过一杯刚泡好的黑咖啡,两人面对大海坐下,潮水回响。
“不是回马耳他,是卡塞尔学院,明天举办自由一日。”恺撒点着iPad,“或者说自由一周。论坛里说整个活动时限都延长了,我们可以回学院搞点好玩的事。”
诺诺扫了一眼帖子:“你是想回去和楚子航搞好玩的事吧?”她又打了个哈欠,每一条姣好的曲线都随着动作浮动舒展,“最好还有别的理由让我陪你赶飞机。”
“邀请的校友里有苏茜。”
“飞机给我留座。”
恺撒歪着脑袋打量这个一秒转脸的红发妞。
“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诺诺直翻白眼,往他的小腿一踢,“起开,赶紧把裤子穿上。”
两人说话时,风从恺撒的腿间溜溜吹过,他全身都是赤裸的。附近一带都是隐秘的私人领地,他游进这片海就像进自家浴缸,所以连泳裤都懒得换。
“我已经很少裸游了,不至于现在还看不习惯吧,这里又没什么人。”恺撒挠头。
“事实上,这几天有不少狗仔一直想打探加图索家主的新婚妻子是谁,帕西拦住了大部分,但还是有不怕死的偷偷钻了进来。”诺诺指着远处,林叶间正有人影举着相机对准小屋。
她气定闲神地啜了口咖啡:“不过现在比起我,他们大概对你的光屁股更感兴趣。”
二、
“主席,明天是自由一周的开幕式,有些准备事项需要您签字。”
“主席,这是法国兰特尔家族的邀请函。他们希望您能出席女儿这个月的生日宴会。另外,芝加哥社群的汉高曾致电,说想和你见面。”
“主席,您的私人号码上,有一个名叫藤原堪助的人留言,他对您的称呼是小樱花,我不太理解是否传达有误……内容是他的店长想在纽约开一家宣扬男子传统花道的夜店分店,人生地不熟,希望小樱花能帮忙。如果帮不上也不要紧,他很想念Basara King和右京,大伙要不要找个时间喝点酒聊聊近况……主席您冷静点,您和其他社团领袖的私事,无论是从事女性情感咨询师,还是在夜店蹦迪当脱衣舞男,我都不会外泄。”
“主席,这是您的硕士学位申报书,古德里安教授已经同意了……”
良久过去,路明非依然没能处理完繁杂琐碎的简报、申请、和各式各样的邀请函。他仰面躺在靠椅上,甚至懒得哀嚎。
俏丽的学生会女秘书伊莎贝尔自觉站在旁边,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沓材料,偶尔见缝插针,抽出一份放到桌上让路明非过目。
“我有理由怀疑学院在施行万恶的资本主义,压榨学生充当廉价劳动力。”路明非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而且有些个什么家族我都不认识,为什么这么多人指名道姓来找我?”
说归说,他还是极快地看完整个材料,然后在末尾处大笔一挥……这一幕不禁令他回想起有一年夏天沉迷游戏日夜颠倒,然后不得不在三天内赶完六个学科的暑假作业。
“学院是在美国发展起来的,施行资本主义并不奇怪,我已经尽力帮您去掉了不必要的事务。”伊莎贝尔说,“自从因果线修正,一切恢复正常后,混血种社会都知道是您结束了人与龙的战争,包括加图索、贝奥武夫、洛朗、斯诺顿等屠龙世家。很多人想缔结密切的关系,有些是合作,有些试图拉拢您。”
“他们想和我结盟?”路明非伸展身体,“你看过西游记吧?合着我成了西天路上的唐僧,所有妖魔鬼怪都想咬我一口。”
“也可能是结亲,不少人都知道您单身。如果将一名屠龙英雄纳为女婿,对任何一个家族来说都是光耀门楣。”伊莎贝尔递来一张照片,“兰特尔家族就是这样,邀请函里还特别强调女儿即将20岁,容貌出众,血统优异,年芳未嫁……如果您确定出席宴会,我猜他们会借机给女儿牵红线,或者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被家里安排相亲。”
照片里的女孩明眸皓齿,拍的半身像该翘的翘该凸的凸,眼睛里满是20岁独有的张扬肆意,应该是备受家族宠爱的明珠。
而路明非只是苦笑着用书本遮住脸:“中文学得真利索,这话让我觉得更像唐僧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是关于狮心会前会长楚子航的。”伊莎贝尔补充道,“应活动之邀,他抵达学校了,晚上需不需要预定一个包厢用于叙旧?”
“行,不过别点太油腻的菜,师兄他的饮食习惯一向很健康。”路明非说,“如果老大也是这几天到的话,就不用特意预留了。我们仨直接去找藤原勘助。”
“了解。”
伊莎贝尔离开,路明非继续埋头在小山般的文书工作里。
就在他奋笔疾书的时候,下课的钟声遥遥响起。年轻的女孩男孩从楼下的林荫道经过,一路有说有笑,他们在谈论明天的校园庆典。女孩显然更兴奋,因为她即将穿上期待已久的盛装。
路明非看着这群学弟学妹的背影逐渐远去,窗外凉风拂过树林,叶子沙沙地响。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季节,绽放的紫藤花从长廊垂下,像是少女慵懒的手臂,空气里隐隐飘着一丝淡香,令人心悦神怡。那些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写满了纯粹而简单的喜悦,一股不知是友谊还是爱情的情愫在平凡的相处里默默发芽。
路明非将自己埋进舒服的软皮沙发里,长长地呼气。
说起来,不知道老爹老妈怎么样了,或许该找条躲开监控的通讯线,和他们联络一下。
三、
卡塞尔校医院的影像扫描室,噪音拉得极长,好像一根锐利的线穿过耳膜,拼命往大脑深处钻。
片刻后,发出噪音的扫描仪重归寂静,就像一头失去力气的巨兽。白色推床缓缓探出,赤裸着上身的楚子航无声坐起。
他正在进行PET-CT检测,这玩意有个冗长的名字,叫“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病患需要整个人平躺进去,在一个半封闭的筒状空间里听嗡嗡的电磁声扫过全身,然后骨骼肌肉和五脏六腑一览无余。这种设备如果出现在科幻片里,对应的桥段往往是发现病人身患绝症或者被外星人附体。
扫描室外,得到扫描结果的学院医生们一脸“该怎么告诉病人这个坏消息”的表情。他们低声交谈,紧皱着眉头,对楚子航的身体已经有初步的共识。
主治医师是最神情凝重的一个,好像刚读完一份死亡报告。
“怎么样?”楚子航拿起病号服。
“我建议你坐下来听。”主治医师拉过来一张椅子,“这是第三次扫描。结合之前的检查结果,情况并不乐观。”
“不必担心太多,告诉我事实就好。”楚子航说。
“最直观的结论是,你的生命指标下滑了,包括骨骼、内脏、各部位的肌肉、血液、经络系统……还有细胞的分裂速度和自愈能力,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简单来说,你正在加速走向死亡。”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这就是关键了。对照你的履历记录,根本没法判断哪个才是主因。”医师坦言相告,“你本来就存在的一部分血统缺陷、高频率的爆血、使用龙王级别的炼金道具、还有被重创的旧伤……简直是一团乱,每一个都足够把往后的生命透支到底。”
他忽然激动起来:“见鬼,执行部怎么会对你这样的病人派遣任务?你的出勤率简直是年度最佳员工,你应该停止出勤,然后一整年都躺在加护病房里!”
“是我自己要求的,和执行部、和学院没什么关系。”
“我必须提醒你,这几乎是在自杀。”
“我知道,”楚子航淡淡地说,“但有很多未竟之事,我必须完成。”
他的眼里一点惶恐都没有,平静得就像是冻满浮冰的湖泊,一丝波澜都吹不起来。主治医师看到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下没了情绪。
在座的医生们都知道楚子航的背景:前执行部部长的爱徒、狮心会的传说、整个人的存在曾被诡异地抹杀掉、又奇迹般从因果线里归来。不只是学院,他甚至能说是屠龙历史上的活传奇。
连施耐德教授都无法阻止他寻求真相或者完成使命,旁观者又能做什么?
“你不能再使用爆血。一旦启用,哪怕只有区区几次,你作为人类的生命都可能会飞快地倒计时。这种不成熟的禁术支付的代价太过高昂,连它的开发者也不例外。”半晌,主治医师语气严肃,“关于那个破碎的奥丁面具,我们尚未了解它的原理。但它对你产生的影响毫无疑问也是负面的,恐怕比爆血更恶劣。”
“我应该怎么做?”
“留在学院,接受完整的治疗,别再参与任何任务,连言灵都少用。君焰是一种消耗极大的言灵,不利于你的恢复。”主治医师拍拍楚子航的肩膀,“这是作为医生的劝告,否则你会死,甚至更糟。”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我会变成死侍?”
“不止,你会变成血统最失控的那种,连外貌都和正常人类背道而驰,文明社会不会有你的容身之所。”
楚子航清楚这个警告的严重性。事实上,即使医师不说他也知道后果。死侍的大门已经向他打开了一半,他想逞强也做不到了。
最近的几次任务他不得不带着神经性的镇静药物,防止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有时候面对镜子,他会毫无缘由地躁怒,好像想撕碎什么阻碍他的无形墙壁,或者把什么人的喉咙狠狠咬断。
那是龙血的侵蚀,正在比预想中更快更彻底地蚕食他。
“生命来之不易,你应该珍惜。”主治医师由衷地说,“想想这世上爱你的人。”
“我知道的。”楚子航轻声说,“不只是为了我自己。”
告别医生回到宿舍后,楚子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莎士比亚的名言:“To be or not to be,that's the question。”对他来说,这是个单选题。
他罕见地有些迷茫。彻底放弃屠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楚子航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往后的人生。说不定还会被学校洗脑,到时候就只能回去继承千万家业。
楚子航并不知道,远在中国的某家爱马仕店面,正和闺蜜团逛街的母亲大人不断划动着平板、点击、退出、塞进鳄皮包里,过了一会,又掏出平板确认邮箱有没有更新。
大病初愈的苏小妍最近经常在发呆,她被一个噩梦所困扰。那是一场无边无际的雨夜,她独自一人站在狂风暴雨里,有个稚嫩的声音在拼命呼喊她,回过头,却什么人都没看到。
那感觉无比真实,醒来后的苏小妍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后怕和喜悦。梦魇里,儿子好像在十五岁时就走丢了,可她却毫无察觉。无缘无故的,苏小妍也不好意思在儿子面前担惊受怕。如今的楚子航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堂堂青年,凭借出色的学术能力跟教授团一起游历世界,要是她打电话问儿子还记得回家的路吗妈妈好怕你走丢了,楚子航大概会满头黑线地想老妈是不是喝多了还没酒醒。
苏小妍希望楚子航多发些邮件,说说他最近在做什么,让她知道儿子还存在于世上的某个地方。别像那个不靠谱的亲爹一样,死活都没人知道。
楚子航走后,主治医师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他知道这种时候要让病人自己想明白。医生只能给病人提供选择,不能替他们做选择。
他翻阅楚子航过往的医疗报告,想仔细研读一下。
报告记录的不只是楚子航的肉体情况,还有精神上的评估。主治医师扶了下眼镜,他看到一行很奇怪的批注:由于血统失控的原因,楚子航的精神状况并不算好,却远远比当初医生们预计的要稳定。
这就有意思了。
根据推测,奥丁面具是某种龙王级别的炼金技术遗产。正常情况下,这种道具的力量之强,足够把宿主的精神力榨取干净,或许连纯种龙类也会沦为行尸走肉。然而有充分证据显示,两度佩戴面具的楚子航并没有任何神志错乱的迹象,始终保持着人类的意志,只是单纯失忆。他的记忆也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而他的血统强度仅仅是A级。
换言之,楚子航的精神力太坚固了,不像一个人类该有的灵魂。
主治医师挠挠花白的头发。医生这行干久了什么怪事都见过,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支撑楚子航的心志,帮他和面具抗衡。
“它”就藏在楚子航的灵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