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和她什么都没做(1)
学院的中央控制室,万籁俱寂。
平时这里的氛围都是焦头烂额案牍劳形,不管当晚的负责人是谁,隔天走出大门时肯定睁着血丝遍布的双眼,满脑子都是辞职的念头。现在,只有几个实习生闲闲地守在这里,围着作战用的全息沙盘斗地主。没有此起彼伏的警报声,没有令人头大的红点,连值班教授都没有,属实难得。
彩色和黑白的鬼牌“刷”地甩上桌面,气势汹汹。是王炸,一下把给对面的四张ACE压了下去。
其余三个玩家脸色一变,这是足够改写胜负的杀招。这一局里一张鬼牌都没看见,没想到忍到这时才出手。
掏出王炸的学生取得牌权。他余下的牌是最多的,丢出的也都是普通的对子或者三带一,但没人能再把主动权抢回来,因为所有人都消耗得见底了。
牌被迅速清光。最后一张牌得意洋洋地丢出,一张微不足道的方块四。
本局结束。
新的一轮洗牌开始,只是这一次大伙都意兴阑珊。他们已经斗了两小时的地主,每张脸上都写着“为什么别人开派对我们却在这里轮班。”
“我想去看直播。”获胜的学生说,“狮心会和学生会的前任会长有一场单挑,现在应该开始了。我可下了注赌恺撒赢的。”
“我押的楚子航,在现场看比赛的感觉可棒多了。”他的对家表示赞同。
“最棒的是,今晚还有芭蕾舞蹈团的表演。”另一个人支着下巴。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象起那一幕:窈窕的美少女们身穿蕾丝白裙,在朦胧的光晕里如天鹅般舞动,然后齐齐露出笔直的长腿……每个人眼中都荡漾着红心。
他们看向同一个方向:“奇兰先生,有没有可能让我们离开几分钟,享受一下美好的生活?”
控制室的角落,一直看书的年轻人抬起头。
那是一个英俊的印度男孩,穿着深色的呢子大衣,卷发乌黑浓密,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仿佛从百老汇歌舞剧里走出来的演员。
“先生们,如果在这里值班的不是我,而是曼施坦因教授,他会把你们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把日常行为分全部扣光。”男孩笑笑,露出整齐白洁的牙齿,“不如看直播好了,反正所有节目都有录制。”
“狂欢就是在现场才有意义啊。”几个学生说。
与路明非一届的美籍印度人奇兰,曾任学院新生联谊会的主席。和路明非不一样的是,几年下来奇兰没在屠龙上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但他擅长交际,亲和力又强,几个导师破例为他担保,毕业后直接留校当行政顾问,类似中国大学的“辅导员”。不管是老师还是新生都对他很放心,有时候教授们忙得没空,就让奇兰来帮顶。
“只是偷跑一会,就像逃几节不必要的选修课。”有人想蒙混过去,“每一个人都应该及时享受校园生活,死气沉沉只会扼杀人生。”
“真到出现危险的时候,可不会有人来帮你。”奇兰莞尔,但语气没有松动,“或者等到你们的绩点扣光,就可以随便去享受人生了,连毕业都可以省掉。”他合上书,走过来往赢下牌局的学生头上轻轻一拍,“亏你还是监控小组的组长,居然带头玩忽职守。”
那个负责领队的家伙只好放下扑克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已经一年了,连EVA都切换成了诺玛状态,我们非得守在这吗?”一个低年级的观察员嘟囔,“我看过这几个月的数据统计,执行部出动的频率也低了好多。”他忽然发觉到了失言,马上闭嘴。
几个人还是老老实实坐回终端前,再度打开屏幕。奇兰扫视一遍,依然是惯例的事件监控,偶尔传来出勤专员的定期报告,内容也平平淡淡。
的确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要命的警报了。终极之战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曼施坦因和其他教授还紧张兮兮地让EVA扩大监控范围,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不仅是他,很多校董也担心龙类会以未知的形式反扑,看那严阵以待的态度,恨不得把龙类存在的每一寸痕迹都铲干净。
然而一年来风平浪静,他们的注意力也从龙转移到了人的身上。以加图索家和芝加哥社群为首,几个抱有巨大野心的家族显然各有打算,连身在校园的奇兰都能感到风雨欲来,到时候任何有名有姓的混血种家族都有可能下场,试图分一杯羹。
只不过,这些和卡塞尔学院大概没什么关系了。
滚雷似的呼噜声传来,有人已经睡死在桌上。这次奇兰也懒得管了,整个控制室都没精打采。
奇兰不想在后辈面前当一个无趣的老古板,特别是今年的狂欢节比任何一次都盛大,这时候加班未免不近人情。奇兰也有意放松下,见见布拉德雷和别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经不是学生了,如果带头树立自由散漫的风气,无论无何也说不过去。
奇兰点亮作战沙盘,整个地球的全息影像浮现在半空,静静转动。他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所有正在执行的事项展现在眼前。
这些任务栏他看过无数次了,都是些D级或者C级的任务,这意味着对应的危险程度并不高。内容也乱七八糟的,无外乎是找到什么低阶龙类的情报,不长眼的卖家在出售劣质的炼金制品,哪个精神病院里的患者被怀疑是自主开启了能力的野生混血种……奇兰井井有条地检查任务进度,给每个人评估反馈。看起来今晚的工作量确实不多,才一会就处理了大半。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给团队放个假时,地球上有个位置闪起了红光。
红色意味着最高级别的警报,好久没出现过了。
奇兰眯起眼,点开专栏,却没看到有专员在附近。
“诺玛,告诉我这个位置的情况。”奇兰说。
“半个小时前,太平洋的深处,有渔船在海面上遇到了异样,很难用正常科学的范畴解释,但无法确定和龙类文明有关。”诺玛通过扩音器回答,“已经有当地机构派出专业的研究船只,有些媒体也在雇船赶往现场。”
“大概是想挖取第一手爆料吧?”奇兰说,“调出目前该地区的播报。”
偶尔也发生过,有些正常社会里的事件被误判和龙类有关,比如犯罪手法非常精巧的刑事案件或者造成极大破坏的意外。这些都需要人工区分。
实时信息随着数据流很快就上传显示屏,看起来是在北纬24度到30度左右的地方,那里和美国有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正是大白天。情报被分离成大大小小的同步视频,有记者到现场采访渔民的新闻,也有一些YouTube博主录制的稿件,问题是相关词条和关键词的访问量,呈现出了爆炸式的激增。经过半小时的发酵,这个信息的热度无疑进入上升期,以高速涌向世界各地。
奇兰赶紧点开视频,他都能想象出再过十几秒服务器就会被拖慢,如果每一次点击都意味着一个访客,那现在浏览的人数类似于圣诞节的纽约时代广场。
“经历数天的暴雨结束后……太平洋群岛往南……渔船遭遇漩涡,不少船员声称,看到奇怪的幻象出现在天上……”视频影像映在奇兰的眼睛里,他低声喃喃,“……高山和湖泊,一座巨大的古老城堡?”
他不自觉地看入了神,目光一动不动,视线之外的一切仿佛变得很安静。
画面不断变化,数千万个像素组成光亮和色彩,以光信号的形式进入奇兰的眼球,又以电信号的形式穿过视神经,最终到达后脑的枕叶,在视觉皮层里转化成人可以理解的含义。可是奇兰的大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段信号在传递的过程里流出了一部分,误打误撞,最后被他的前额接收到了——那里是主管精神和思想的地方。
信号化作久违的钥匙,命中大脑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如尘封已久的石门一样开启,带着初睁双眼看到光线时的刺痛。
凌乱的白色线条在奇兰的意识里扭动如活蛇,组成一幅幅从未见过的画面:带着尖塔和长桥的城堡从海面下钻起;黑色的人影在空中飞舞如秃鹰;无数只龙将城市占据成巢穴,周围缠绕着雷电和火光;大地在震动,那是一群巨人行走在高楼大厦间,将仓皇逃离的人们踩得血肉模糊……仿佛一段荒诞的古老神话,以介于文字和图画之间的奇特形式,对他讲述着即将降临的未来。
不知过去多久,奇兰依然维持在那个微微弯腰,低头观察的动作,连眼睛都没有眨过。这样的姿势,正常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感到酸痛。
“奇兰先生,你还好吗?”旁边有学生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关切询问。
奇兰已经没有办法回答了。
他抬起头,眼神只剩下深切而沉重的悲哀,像是在孤独的塔顶上守望着无边无垠的大海。可这般神情出现的地方,是在昏暗的控制室,一个印度年轻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看得那个学生浑身发凉,仿佛白日见鬼。
“这个世界,原来是这么、这么巨大的啊。”
奇兰用低吟诗歌般的腔调说出这句话。他的表情木然,幽幽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控制室里,显得突兀诡异。所有人都茫然地看向他。
就当旁边的人犹豫着要不要让奇兰去医护室时,奇兰眼里的光陡然熄灭了,就像一辆车耗光了汽油,指针刷的坠落——他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下把所有人都惊到了,尖叫声响彻房间。反应最快的监控组长赶紧扶起奇兰。奇兰整个人在剧烈地抽搐,明净如湖水的眼睛此时空荡荡的,只是无神地投向天花板。
监控组长懂一些急救,他立刻按住奇兰的颈部,然而指尖传来的脉搏极快且毫无规律,如鼓点般混乱。
“诺玛,马上通知医务部!”组长大喊,扭过头朝旁边的人喝问,“怎么回事?你对他做了什么?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什么都没有做,他刚才还好好的!”学生急忙辩解。
组长捧住奇兰的脸,认真地端详他。然而在对视的那一刹,奇兰的双眼骤然爆发出明亮的金色光芒,如同全功率的汽灯。监控组长浑身紧绷,一股辗压一切的气势扑面而来,那是埋藏在血统里的威严。
监控组长倒吸了一口冷气:“见鬼,奇兰他……他的血统被开启了?”
“是发生‘灵视’了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灵视是学院里必经的一环,不是什么陌生的事物。每个混血种在3E考试里都会经历一遍这个过程,让某些流淌在龙血里的信息和龙类的文字产生共鸣,接着脑海里就自然而然浮现出幻觉般的画面。
“不,这不是灵视。”组长镇定地判断,“应该是言灵‘先知’被什么触发,现在失控了。”
“什么意思?”学生呆住了,“这里明明没有龙文啊?”
“‘先知’的拥有者接收到的信息量是正常人的数倍。不仅仅停留在视觉上,他们会直接看到事物的本质,就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监控组长说,“所以他们能说出非常灵验的预言,实际上那只是一种直觉,需要建立在足够的信息储备上、无比精准的直觉。”
“可他刚才只不过是在看学院的任务栏,还有那句话……世界是这么大的?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言灵理论课教授。”组长焦急地挠头,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马上稳定下来……诺玛,告诉曼施坦因教授发生了什么,节日快结束了,他也该休息完了……医疗组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来?!”
整个团队都慌了,大多数实习生从来没处理过这样的事。直到医疗小组赶到控制室,奇兰被手忙脚乱地抬上担架,大伙才舒了一口气。
这期间,没人把注意力放在卫星监控的动态上。
就在片刻之后,光点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控制室的每一台终端上,转眼就连成一片,如同星火燎原,几乎要把整个地球盖满。
恺撒摘下战术面具,随手丢进水池。
“我就知道你在这。”他扭动脖子,“换别人守旗,就太没意思了。”
路明非有段时间没见恺撒了,记忆里恺撒·加图索的造型一直是大咧咧的贵公子,优雅里透着不拘不束。如今他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冰蓝色的眼睛绽放着张扬的自信,线条锋利的脸庞令人联想到保罗·沃克那样的成熟男人。
谁都看得出来,恺撒已经蜕变成一位沉稳杰出的秘党领袖。黑色的炼金猎刀狄克推多握在手里,就像一个衬托气质的道具。
相比之下,楚子航就内敛很多,他只是披着一件深黑的风衣,出现在大屏幕上时,也不像恺撒一样让女孩眼前一亮。
他缓缓走向恺撒,停在几米远的地方,长刀下垂,锋芒冷冽如水。
旧友重逢的场合本该温馨,但他们一点也不介意用激烈的厮杀当作寒暄。
“除了你,我没想过别人有能力潜伏进来。”楚子航说,“学生会只有你这样的胆魄,路明非也没有。”
路明非听到这话不禁捂脸,心想兰斯洛特是不是支了什么损招借机抹黑自己……师兄我知道我没老大那么牛逼,但这是现场直播诶,整个学校都看着呢,我身后的小弟都看着呢,这么直白,我以后怎么当他们大哥?
“不得不说,能再次在校园里和你交手,我很开心。”恺撒把玩着狄克推多,“你没有守在殿外,而是别出心裁地等在这里,显然是在针对我。亏你还在我的婚礼上敬过酒。”
说话间,恺撒已经作出进攻的姿势,他和楚子航仿佛两尊对立着凝视彼此的金刚雕像。杀气弥漫,引得水面阵阵涟漪。
“敬酒是正常的社交礼仪,但我并不是只敬你。”楚子航回答,“我更多是敬诺诺的。”
“我怎么不记得你们的感情这么好?”
“在我恢复记忆前,她和路明非照顾我很久,没有她我早就死了。”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得就像一潭冰湖,却引起观众们议论纷纷。路明非眼角抽动,不得不为楚子航的情商感到担忧……师兄你说话别太实诚,我都听到背后的啧啧声了。
“当着她丈夫的面说她照顾你很久,是想挑拨我们的夫妻关系吗?”恺撒挑了挑眉峰,“我是不是该怀疑你觊觎我的妻子?虽然我觉得你完全没有荷尔蒙这种东西,如果是路明非反而值得怀疑一下。”
“不用担心多余的事,我和诺诺没有做任何逾越之举。”楚子航淡淡地说,“一路上我只是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什么都没做。路明非也在,他全程都可以作证。”
路明非听着,心里的槽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师兄你面如死水觉得没啥大事,别个可觉得这内容真他妈劲爆,我旁边的伊莎贝尔脸色也不太对。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新闻部那帮狗仔也在看着,他们可巴不得有更多的瓜!
“我知道,当时路明非是最大的抓捕目标。为了追捕你们,全球的相关分部都出动了。”恺撒似乎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趣,“但听起来,你们好像全程不愁吃也不愁住,从中国一路畅游到日本再到俄罗斯。你们三个到底是在逃亡还是跨国自驾游?”
“可能两者皆有吧。”楚子航说,“不管是在哪个国家,我们都吃了不少当地美食,还看了很多罕见的景点。”
“或许你们应该再拜访一下亲朋好友,见个家长之类的。”
“诺诺的确见过我的母亲,还救过她的性命。”
“见鬼她都没见过我母亲。”恺撒罕见地跳脚。
“我只是亏欠了诺诺许多,这笔债要还很久。”楚子航低声说,“所以,我也是衷心地希望她能幸福。”
“你真心觉得诺诺嫁给我是正确的?”恺撒说,“我还以为你会站在路明非那边。”
“至少在我看来,你的确有这个资本。”
路明非无力地扶额,这台词的风格,生怕楚子航下一句就改口“不,只有我才能给诺诺幸福”,然后两人拔刀互砍,就和国产剧里江湖英杰争夺女主一样。
他头皮忽然一跳,诶不对,你俩这聊得津津有味就算了,扯上我是几个意思,不就是暗恋嘛,谁年轻时不喜欢腰细腿长的漂亮姑娘,但老大你当众说出来,有没有想过以后我还要在学校里混的,以后我还怎么摆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学长形象,你们手上的刀是干嘛的?赶紧动手啊,那么多观众买了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