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可预知的异变(3)
第二天的清晨,雾气如白纱,带着瑟瑟的寒凉。
城堡中央的半圆型广场,哈利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了。他弓着腰坐在石椅上,好像孤塔上的守望者。
碎石和焦灰都被清扫开,露出青灰色的地砖,附近墙柱也算完整。在这里举办追悼会说不上多隆重,但却是为数不多还能用的场地。这里本来一片破败,和学院其他被攻破的地方一样。重建城堡是一件心力交瘁的事,本来要花上几个月。但是麦格教授召集了愿意帮忙的人,优先在城堡里腾出一片还算体面的地方。
沉重的哒哒声从背后传来,不是人类的脚步。哈利回过头,看到雄伟的银鬃马人费伦泽,他的四只铁蹄富有节奏地踩踏着砖石。
“波特先生。”马人礼貌地打招呼。
“见到你真好,费伦泽。”哈利说,“这么早就来了?”
“倒不是,我有时候会在草地上观察星星,一看就是一整夜,一直到它们慢慢淡去。”马人回答,“现在这里的天空很明朗。”
“是啊,终于变亮了。”
“不知道你又是为了什么一早离开温暖的床被?”
“失眠。”哈利说,他的眼圈浮肿,像是没怎么睡过。
“是不是在为魔法部困扰?”
“你听说了?”
“海格告诉我的,福吉还有马尔福在昨晚不请自来,还故意向你挑衅。”费伦泽甩动着尾巴,“在魔法部里任职的大官,一半都是趋炎附势的政治家。想想那个乌姆里奇,她骂我们什么?对我们又用了什么充满侮辱的称呼?至今我的族人都对她咬牙切齿……至于马尔福和福吉?一个前食死徒和一个可笑的官僚。他们如果进了禁林,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去。”
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言不讳,不过这话出自一个马人之口就显得很正常。
大多数马人也不会这样和巫师亲切地交谈,它们高傲到敢藐视巫师的律法,这一点从马人部族明确要求魔法部将它们定义为“兽”而不是“人”就能看出来。战争结束的当天,不少马人就回到了禁林,他们无意在城堡里多留。
费伦泽话锋一转:“但坦诚地说,我也建议校长考虑一下他们说的话。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霍格沃茨需要做好准备。”
哈利一凛:“什么意思?”
费伦泽手指天空:“昨晚,星辰完全没有像我预测的那样变化。”
“额,我没听懂。”
“你是不是在我的预言课上开小差了?还记得占星术吗,马人是通过星星来看待命运的,就像观察气象。”费伦泽耐心地解释,“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预知未来的走向,这也是我察觉到不对劲的原因:昨晚星星的运行轨迹完全不符合马人总结的经验。按照我的猜想,火星应该会比较黯淡,而金星会有偶尔的发亮,它发亮的时间间隔是……算了,你也听不明白。总而言之,昨晚的星相应该比较平和,不会有不祥的意味。”
“但事实显然和你想的不一样。”
“岂止,简直是一团糟,星星们好像被卷入了一团混沌里,完全无法理解。”费伦泽若有所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记得在群落的记录里,类似的情况也只出现过寥寥数次……我的族人们肯定也发觉到了。”
哈利陷入了沉默。他倒不是不相信费伦泽,只不过占星术这东西是马人整理出的学问,人类很难理解,费伦泽自己也知道有些预示需要过很久才会变成事实。
“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地感谢你和你的族人们。”哈利换了个话题,郑重地说,“谢谢你们和霍格沃茨站在同一阵线。”
马人冲他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
“不过是互帮互助罢了。”费伦泽说,“对此,我也有一些话想当面和你致歉,海格跟我说了,贝恩、玛格瑞、还有几个马人在伏地魔杀死你时袖手旁观……我想请你宽恕他们。毕竟你也知道,有些马人并不赞同参加巫师的战争。”
他注意到哈利的表情变化,急忙补充道:“别误会,他们也不是想和食死徒站在一起,只是马人们有自己的规则和律法。我们更在意的是星相的预示,而不是巫师世界的局势,更不会巴结巫师。”
“至少他们派来你出席。”哈利闷闷地说。
“没有马人指派我,我是主动来的,我可能是这里唯一一个擅自代表自己族群的使者。”费伦泽有些低落,“毕竟除了城堡,我没有能去的地方。”
哈利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你是说,你现在还被他们驱逐在外?”哈利不敢置信,“在这一切结束以后,马人们依然不肯接纳你,不让你回去?”
费伦泽摇了摇头,鬃毛飘扬,那双湛蓝的眼睛比几秒前更忧伤了。
费伦泽算是马人里的异类,不仅不介意和巫师来往,甚至还愿意授课,哈利知道这个选择让很多马人称他是叛徒,费伦泽也因此遭到了驱逐。但他从未背离霍格沃茨,还在抵抗食死徒时负了伤。
“对不起。”哈利低声说。
费伦泽再次对哈利露出不必介怀的表情。
“他们愿意抗击伏地魔更多的是出于对食死徒的厌恶,并不是和巫师志同道合。”费伦泽解释,“更不是对我的认可。”
哈利没作声,费伦泽却忽然笑出来,自顾自地说下去:“前段时间,我跑到禁林的边上,根本没进去,只是想感受一下分别已久的家乡气息……但贝恩看见了我,他一箭射向我的蹄子,不许我进去。我还记得他硬声硬气的语气,‘你选择走进石头房子和林荫道,那原始野性的森林就不属于你了’,还有玛格瑞,他问我是不是想再被半个部落的马人踹一遍。”
“这也太过分了。”哈利愤愤不平。
“做了选择,就得承担结果。”费伦泽轻叹,“对马人、对巫师、还是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如果有任何事,是需要我为你做的……”
“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至少现在不必。”费伦泽扬扬下巴,“现在是属于默哀的。”
他们谈话的时候,广场正在被学院的师生们逐渐塞满。他们统一穿着黑色的袍子,显得庄重肃穆。人们并没有按照学院划分,而是混杂着,很随意地围成一个半圆。
有几个格兰芬多的女生捧着白花,主动向费伦泽问好。她们都上过费伦泽的预言课,尤其是帕瓦蒂,她对英俊的马人很有好感。
哈利拒绝了费伦泽去前排的邀请,快步走向韦斯莱一家。他紧紧地抱住了韦斯莱太太,后者的眼里已经噙满了眼泪。
“谢谢你来。”韦斯莱太太的声音含糊不清,“哈利,谢谢你在这里,我想弗雷德他——”
“这是我应该做的。”哈利发自肺腑地说。
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忽然捧着相机凑到他们面前。
“嘿,大难不死的男孩,我可以给你留个影吗?我保证你的照片满是英雄气概。”年轻人一脸热切地问道,语调和周围哀愁的气氛格格不入。
哈利的表情一下凝固了,他想起多年前的科林。
年轻人压根没给哈利拒绝的机会,而是一把举起相机,镁光灯对准哈利扑地一闪,把他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这个无礼的举动很快引起其他人的不满,罗恩挡在哈利和母亲面前,哑着声音说:“我也保证,没人想看你的破报纸,趁我还没有发火,带着你的花边新闻离我的家人远点。”
被罗恩的面若寒霜吓到,年轻人唯唯连声地走了。
“唯一能比丽塔·斯基特更让我讨厌,就是来了一群丽塔·斯基特。”罗恩有些恼火。
“我说什么来着?想挖新闻的不止一个。”赫敏说。
广场上,有些记者正在东拍西拍,让哈利想到嗡嗡的苍蝇。他们中有的来自《预言家日报》,有的是《女巫周刊》,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溜进来的。
哈利不知道记者们有没有职业素养,但如果全是和丽塔·斯基特一样的一丘之貉,他大概会第一个违背校规,掏出魔杖教训这群拿他人痛苦做文章的家伙。
前方陈列着弗雷德、卢平、唐克斯等五十多位为抵抗伏地魔而死的人们。他们被封存在莹蓝色的水晶棺材里,闭上双眼的面貌依然栩栩如生。麦格教授用凝固咒让他们保持了原样,这个咒语能连续半个月让尸体防止腐烂和驱散蚊虫,她竭力保证他们死后的道别一如生前那样的体面。
霍格沃茨之战是一场伟大的胜利,食死徒和黑暗生物组成的大军本该摧枯拉朽般把城堡碾平。可他们失败了,连黑魔王也被斩断命脉,简直是个奇迹。
胜利是有代价的。数十个同伴战死,其中包括学生、老师、一些城堡的工作人员、甚至还有挺身而出的家长。
除了巫师们,现场还有肖像和幽灵。可能是因为血人巴罗就在旁边,皮皮鬼难得地保持肃静。连家养小精灵也受到了邀请,以显示对他们参战的感激。几个家养小精灵手里还拿着餐刀,不知道是他们从不离身的厨具,还是迎战时的武器。
费伦泽有些失落,他没有看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位马人。
此刻麦格教授走到人群的前方。
不知道是因为疲于施法还是悲伤,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在她的旁边,是从霍格莫德赶回来的弗利维、斯普劳特、特里劳妮、海格、庞弗雷夫人等学院教师,还有阿不福思,他们列成了一排。奇怪的是斯拉格霍恩并不在队列里,人们本以为会一眼看到他那顶滑稽的条纹礼帽。几个斯莱特林的学生窃窃私语,没人看见他们的院长。
但这没有妨碍到哀悼会的正常程序。没有人指示,人们却默契地保持静默。
“首先,这不是一个葬礼。”麦格清晰地说,“葬礼只属于死者和他的家人,这是一个纪念和哀悼他们的时刻。他们值得霍格沃茨的每一个人终生铭记,霍格沃茨能战胜伏地魔和他的食死徒,没有他们的牺牲,我们是做不到的。”
所有人静静地听她说。韦斯莱太太不断地用手帕擦拭眼角,韦斯莱先生紧握着她的手。
“死去的人们之中,有些是老师,有些是学生,甚至还有霍格莫德的店铺老板,但他们一致选择为了对抗不义而挺身而出,即使代价是死亡……
“有几个人来自我的学院,我至今都记得多年以前他们进入城堡的样子,听到分院帽对他们喊出格兰芬多的名字。有幸指导出这样出色的学生,是我的骄傲。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用自己换取他们任何一个人活着,我相信在座诸位也一样。
“邓布利多曾告诉我,死亡不是终点,它更像是漫长的别离。死者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曾经的亲人、爱人、和朋友们,他们的重逢充满了爱和感激。只不过我们要等到很久才能见到逝去的人,这是一件遗憾的事。”
麦格看着邓布利多的画像,有几个级长特意把它抬来,画像里的阿不思对她投以赞许和认同的目光。
“这段等待无论多漫长,总会结束的。”麦格举起魔杖。
她旁边的老师们也重复一样的动作,亮起耀眼的白光。
人们纷纷掏出了各自的魔杖。每一根材质各异,长短不一的魔杖都指向天上。无数颗光点从尖端上“呲呲”腾起,像是逆向的流星群升空,飞过城堡,飞向遥远的云边。
“终有一天,生者和死者,愿我们终将重逢。”麦格用平静的语调说。
她的话说完,家属们首先上前,走过水晶棺里一张张无比熟悉、却毫无生气的脸。他们一边流泪,一边把白色的花放到棺前。哈利看着那些脸孔,他无法想象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赴死的。
风穿过广场,树梢上的布谷鸟到了交配期,发出一阵阵啼鸣。哈利微微打了个寒噤,他的穿着并不单薄,这里的氛围却裹上一层臆想出来的寒冷。
一道小山似的人影罩住哈利。
“小家伙,看看,这是你的父母。”海格粗声粗气地说。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比牙牙还小的婴儿,那是莱姆斯·卢平和尼法朵拉·唐克斯的儿子泰德。小家伙似乎很满意海格温暖宽厚的臂弯。
“而这边这个人,”海格转向哈利,对泰德介绍道,“是你的教父。”
“一路上把他送来很辛苦,对吗?”哈利问。
“比起卢平所做过的,比起你将来所要面对的,完全比不过。”海格缓缓地松开胳膊,他想腾出手抹掉在胡子上的眼泪和鼻涕。
哈利轻手轻脚地接过这个散发着热量和柔软的生命,他抱着泰德,尽可能地离封存卢平夫妻的水晶棺近一点。
莱姆斯留下一份仿佛未卜先知的遗嘱。如果他和唐克斯不幸阵亡,务必要让他们的儿子见父母最后一面。为了完成这个嘱托,海格开着摩托赶到泰德的姥姥安多米达家里,连夜把泰德护送来城堡。哈利想起当初海格也是这样把他送到德思礼一家的门口。如果不是因为安多米达上了年纪,海格会把她也载过来。
泰德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凝视如同沉睡般的父母,没有露出一丝哭闹的痕迹。
哈利知道自己将要代替卢平夫妻履行父母的职责,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他必须完成,即使历尽千辛万苦。
忽然哈利听到了一股低沉的、似乎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是乔治。他无力地趴上水晶棺的表面,颤抖得如同枯掉的秋叶。在乔治身旁的是相拥抽噎的韦斯莱夫妇、紧握着拳头的罗恩、眉间写满了凄凉的比尔、把脸转向另一侧不住啜泣的金妮……只有珀西还保持着一些理智。他试图把弟弟撑起来,可巨大的悲恸让乔治整个人都瘫软了。
弗雷德就在水晶棺的另一侧,离乔治不过几英寸,两人的额头隔着棺盖相抵。
哈利很少见到双胞胎身上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总是一起笑,一起做出夸张的表情,恶作剧的时候更是高度一致,可现在两个一模一样的青年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弗雷德已经阖上了双眼,他的嘴唇和眼角依然挂着俏皮的笑容,与之相反的是乔治。他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发疯般捶打棺材,只是紧紧趴伏着,眼泪汹涌,喉咙里发出齿轮似的哽咽。
生来就在一起的他们,最终被死亡分离。
光是眼见这一幕,哈利都不敢想象乔治内心的痛苦。那么多年来,韦斯莱就是他的另一个家,他所亏欠他们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金妮走过来,心有灵犀般握住哈利的手。
“不是你的错。”金妮说,“弗雷德做了一个勇敢的选择。”
“我对不起弗雷德,也对不起你们。”哈利摇着头,“我是说,那个咒语过来时,弗雷德当时就在我旁边,他不应该……”
他还没说完,一个和他们同样在缅怀的矮小男孩跌跌撞撞地撞开哈利,眼睛红肿,宽松的巫师袍上还沾了鼻涕。
男孩顶着一头灰褐色的短发,看到哈利的瞬间,表情似乎在惊讶和悲伤间无所适从。
“丹尼斯。”金妮朝他打招呼。
男孩的嘴巴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显然还没从激动的情绪里缓过来,悲怆占据了上风,他带着哭腔吸起鼻子,快速跑开了。
哈利知道那是谁,丹尼斯·克里维,入学时年龄和个头最小的学生。金妮轻轻拉动哈利的袖子,一股和丹尼斯,和乔治同样悲怆的气息在氤氲弥漫,像是浓密的雾,几乎要让哈利的眼睛湿润。
说来奇怪,水晶棺里的有些人,哈利从没和他们交谈过十分钟,甚至素未谋面,可如今哈利每走过一副棺材就觉着双腿失去一分力气。
金妮默默地陪着她,两人在科林的棺前停下。
金妮记得这个总捧着相机的男孩子,他是哈利忠实的崇拜者之一。年仅16岁的科林·克里维和弟弟丹尼斯第二年就设法跑到了霍格莫德加入D.A,一直都相信自己能有所作为。
如今他再也没法举起相机了,灰褐色的头发干枯,那双眼睛不会再睁开了。科林似乎是在和食死徒或者八眼巨蛛激斗时战死的,脸上有不少污渍,可纳威在搬运遗体时为他清理干净了。恍惚间,好像还是那个总想为哈利建个个人俱乐部的圆脸男孩。
“他们始终相信你能做成一件伟大的事。”金妮轻声说,“你也没有辜负他们,确实做到了。”
“去告诉他我的成就有多伟大吧。”哈利看着科林的遗容,“只不过他听不到的,他们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对吗?光荣对死人有什么意义可言。”
好像预见了哈利可能要露出愧疚或者歉意,金妮看着他,脸上涌现一股神似罗恩、恼怒般的神情。
接着她卷起中指,在几秒钟里蓄够力气,往哈利的头上瞄准弹出——砰!
“哎哟,金妮,你干嘛——很痛的——”哈利捂住肿起来的额头。
“我在乎你,但不代表我想继续听你的自怨自艾。”金妮清楚地说。
哈利愣住了。
“你或许是伏地魔的克星,可你不是世界的中心。弗雷德不是为你而送命的,卢平不是,唐克斯不是,科林也不是。”金妮继续说,“他们之所以牺牲,是因为拒绝向邪恶妥协,要行应尽之事。就算没有你,难道他们就不会在食死徒进攻的时候守护城堡了?”
一旁的罗恩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点,我同意金妮说的。我们一家没有人当逃兵,包括弗雷德。”
哈利想起当初金妮和韦斯莱夫人争吵着不愿独自逃回家,还有珀西。那么一个骄傲自负的人,却狼狈不堪地赶回局势糟糕的战场,就为了和家人站在同一条战线。
“还有一件事,我们要有新家了。”罗恩又说,“爸爸妈妈已经决定在康沃尔郡附近建个新房子,离比尔和芙蓉的家不远。”
“不住陋居了?”哈利想起韦斯莱家那个歪歪曲曲的老屋,后来被食死徒烧毁了。
“现在还不一定。妈妈说如果以后我或者珀西结婚了,就得考虑分居两地,要我说她想得实在太远了……”罗恩挠头,又瞧了眼赫敏,小声说,“但不管住哪,乔治都希望将弗雷德安葬在附近,这样他能一直看到我们。”
哈利赞同这个想法。
追悼会没有持续太久。麦格注意到有些记者竟然想采访死者家属们的感受,简直是得寸进尺。
麦格朝弗利维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马上和其他教师驱散人群。在庞弗雷夫人的大声指挥下,护士们把水晶棺运回去。记者们显然不大乐意,但也察觉到有些目光对他们的谴责或郁怒,只好停下穷追不舍的拍摄,看哪几张相片可以放上报纸头条。
哈利回头,再度扫视一列列的水晶棺。阳光在棺材表面反射出一片迷蒙的光彩,让死者的五官随着光影浮动,仿佛他们最后的神情。
永别了,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哈利在心底默默地说。
金妮还在和家人们谈论搬家的事宜,哈利觉得不打扰他们为好,他本打算先回休息室。忽然间,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形在廊道的柱影间一闪而过。
那是海尔波。他应该早早下山了,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几乎没有别的想法,哈利立刻锁定目光,迈开步伐,很快跟了上去。
翠绿色的人影行走得又忙又急,每次哈利都只能看到一片衣角消失在转角处。两个人保持着固定的节奏和距离,一路穿过护工们正在安置水晶棺的校医院、布满盔甲的门廊、一层层的大理石楼梯、几间废弃的老教室、没人能坚持一年以上的黑魔法防御术教师办公室……走得有点快了,哈利竟有点气喘。
跟踪真是一件费力的事,他希望自己出门前带了活点地图或者隐形衣。
可他到底想去哪里?哈利无法确定那是海尔波,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正脸,可那身深翠的西装实属印象深刻,尤其是在它的主人冒犯过自己的时候。
几个赫奇帕奇的魁地奇队员和哈利擦身而过。有人仰慕地看向哈利,他急忙拉住其中的找球手。
“嗨,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这么一个人,他昨晚来过城堡,和魔法部的人一起——”哈利努力回忆海尔波的特征,“穿着绿色的西装,挺高的,看起来比我大一些年纪。”
找球手有些抱歉地摇头。
“我看到了。”有人忽然说,“他往哭泣的桃金娘的盥洗室去了。”
桃金娘的盥洗室?哈利很快奔向那里,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只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哈利推开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水淌了一地,他也没听见桃金娘那敏感又神经质的尖叫。
这地方几十年都没有修整过,无论是间隔板还是水管都露出一种陈旧的、快要生锈发霉的味道。就算没有桃金娘,学生们平时也不愿意来这里。哈利从怀里拿出魔杖,警惕着缓缓走了进去。
“波特先生,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忽然从上方冒出来。
哈利握着魔杖的手不禁一抖,接着他看到差点没头的尼克穿过墙壁,珍珠白的透明身影大大方方地悬浮在距离他头顶六英尺的位置。
“尼克,你吓死我了。”哈利喘着气抱怨,“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说,这里应该是桃金娘的地盘。”
“她正在另一层哭个不停,皮皮鬼的原因。”尼克说,“你如果需要她的话得等一会了。”
哈利懒得管皮皮鬼又做了什么讨人厌的把戏,说道:“我不是在找她,她怎么离开了盥洗室……多年来,我就没见过她离开这里。”
“你们活人在追悼死去的朋友,我们鬼魂当然也需要默哀一下。”尼克忧愁起来,“所以我举办了一个仅限于鬼魂间的小小聚会,不过我后悔了——任何正经的场合都不能让皮皮鬼知道,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他都会大闹一场。”
“你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比如马尔福,福吉,和他们一起的魔法部官员?”
“完全没有,他们不是昨天就走了吗?”尼克耸耸肩。这是他用来否定的动作。如果让他摇头,可能会把整颗脑袋像树果一样晃下来,露出令人不适的死皮和肌肉。
“波特先生,我不得不多问一句,这就是你现在在做的事?”尼克说,“即使一切都结束了,你也还是会像鼹鼠一样,习惯性地四处刺探?”
无视尼克的疑惑,哈利自顾自地检查盥洗室里的设备。这间盥洗室不仅仅是桃金娘的住所,还是密室的入口。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暗藏玄机的破旧水池,可它是紧闭着的状态,一如既往。
哈利半跪在地板上,仔细地观察,水池八边形的外壁都贴在一起,严丝合缝。
没一点异样,水管里只有空气流动,发出“呜呜”的声音,连坏掉的水龙头都在老老实实地漏水。
“这里就是萨拉查·斯莱特林建造的密室入口?”尼克对着水池探头探脑,“波特先生,不妨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真的弄错了吧。”哈利自嘲地笑笑,自己未免有点草木皆兵了。
他果断地放弃了,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关上盥洗室的门,希望桃金娘不会注意到有人来过她的窝。
尼克时不时回头,似乎有点好奇这个地方。他显然对几年前的那起意外耿耿于怀,哪怕是鬼魂,被蛇怪石化也是难得的体验。
一人一鬼就这样相伴行走在城堡里。
“尼克,还记不记得以前我对你大声嚷嚷,问有没有任何方法让我的教父留在我身边?”哈利忽然说。
“小天狼星·布莱克。”尼克叹气,“清楚得就像昨天。你几乎要掐住我的脖子,因为你想让他以幽灵的形态回来。”
“今天的追悼会上,看到卢平,看到弗雷德,我满脑子都是当时的想法。”
“鬼魂的所谓‘归来’和人类的活着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如果变成幽灵,人间和阴间都会拒绝接收他们,这是……”
“我知道。”哈利平静地说,“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我只是不甘心。”
感觉到那句话里潮水般的悲哀,尼克沉默了很久:“你变了。”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和以前一样了。”哈利发出一声叹息。
差点没头的尼克摇头:“不不,我是说,你真的变了。”
“什么意思?”
“早早在你出生之前,城堡里的幽灵们就对你议论纷纷,也包括我在内。”尼克把歪斜的脑袋扶正,“那可是詹姆·波特和莉莉·伊万斯的儿子,或者女儿……我是说,在你出生以前,有很多人觉得会是个女孩……我们见识过你母亲的天赋,也了解你的父亲,都猜测你是会集两人的优点于一身,还是反过来只继承他们的缺点。”
“看来我没有得到我母亲在魔药上的才华。”哈利苦笑。
“是的,但你比她做得更好。”尼克滔滔不绝,像个哈利的拥趸,“我记得你当初进城堡时的样子,完全是个小一号的詹姆,再看看你现在:勇敢、坚定、敢于牺牲……你肯定不可能会和原来一样了。作为一个幽灵,我说这话是有权威性的,毕竟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入学的第一年,你就阻止了奇洛,他在魁地奇比赛公然对你施法,让你差点摔断腿,老实说我当时也觉得他贼眉鼠眼……”
“你刚才说什么?”哈利站住了。
“我也觉得奇洛看起来不像好人。”尼克一愣。
“前面一句。”
“你在一年级的时候差点摔断了腿。”尼克莫名其妙地说,他看到哈利的脸色变了。
尼克的话没什么问题,可“摔断腿”这三个字让哈利一下产生了联想,他沉默了几秒钟,猛地抓住自己的膝盖处。
掌心是干的,他的裤腿一点都不湿。
可他刚刚还跪在盥洗室里,地板怎么可能会是干净的?更何况桃金娘最喜欢在没有人的时候上串下跳,让地砖泡在水里。哈利意识到只有一种可能——积水都流进了那个秘密的管道里,这意味着有人打开了密道,又谨慎地把它关上。
见鬼!
森森寒意如同蛇一样爬上哈利的背后。哈利发足狂奔,尼克一头雾水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很快返回了盥洗室,桃金娘依然没回来。这一次哈利有了更大胆的决定:直接打开密室,亲眼确认一切正常。
“你要进密室?”尼克吓了一跳,“里面应该没有别的怪物了吧?难道还有第二只蛇怪?”
“不进去不行,我也希望离危险远远的。但过去七年的经验告诉我,危险会自己找上门来,不如主动出击。”
“我刚才还觉得你和你父亲一样不喜欢循规蹈矩,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尼克无奈地扶额,“可你要怎么进去?”
哈利顿时被问住了。
他一时忘了自己不再是蛇佬腔。那个刻有毒蛇标志的铜质水龙头是密室的门锁,只听从蛇类的语言,不是所有人都能开启的。
“开门。”哈利盯着那条蛇,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煞有其事。
水池纹丝不动。
“打开,开门,让我通过。”哈利又重复了几次,依然没有反应。
“你是本来就在说英语,还是你自认为说的不是英语?”尼克认真地问。
哈利试图再用那种嘶哑阴郁的声音命令它启动,可咿咿呀呀了半天,就是说不出口。本来张口就来的蛇佬腔好像一下变得晦涩难言,连一个单词都记不住。
看来伏地魔死后,他原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也不再显现了。哈利并不喜欢这个能力,但它的消失未免不是时候。
可这又引起另一个问题:城堡里本来不存在第二个说蛇佬腔的人,现在除了他,就只有……
这时,哈利看到镜子里反射出浮动的虚影,有人从他背后闪过!
他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抽出魔杖。可这场战斗尚未发生就已经结束了,偷袭者比他快上许多。在哈利挥动魔杖前,一发昏迷咒已经命中了他的胸膛。哈利软软地倒地,原本想先发制人的魔咒徒劳地从魔杖射出去,只击碎了一盏破旧的壁灯。
哈利最后听到的是尼克的惊哗,接着整个世界被虚无吞没,再无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