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诸事万般(1)
一异梦
哈利·波特又做梦了。
与曾经任何一个美梦或噩梦不同，这次没有恐惧躁郁的幻音，他也没有化作一条蛇阴森地游爬于地面，他只是行走在苍茫无际的虚空里，就像没有行李的旅人迷失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四周只有蒙蒙的雾，没有焦点，也没有方向感，仿佛浓云的极深处。
唯独脚下的路有坚硬的实感，哈利每跨出一步就往下一沉，有种失重般的悚然。
灰尘遍布的阶梯从他的脚下蔓延出去，弯弯曲曲地消失在视线尽头。他前进一层就落下一对脚印。这条无尽的下坡路以他为节点，分成有脚印和没有脚印的两半。哈利茫然地转过身，伸手擦拭身后台阶的表面。
积灰抹去，露出一块光洁、坚硬、冰冷的黑色石料，方方正正，像是被精密切割过的大理石砖。
深浅不一的石纹里，一张黑白照片静静嵌在中央。那是一个英俊优雅的男孩，在照片里露出笑得如沐春风，一如往昔。
照片下铭刻着他的名字：“塞德里克·迪戈里，1977-1995。”
这是塞德里克的墓碑。
哈利的胸口感到一阵揪痛，这揪紧的感觉是如此清晰，让他全身发虚，不能自已地倒下。
火焰杯决赛，那个竭力想忘掉的夜晚再一次压在他的心口，像是一座沉沉的钟楼。在混沌的梦境里还能清楚地感受痛苦，这让哈利很惊讶。一幕幕属于决赛之夜的画面被再度勾起：塞德里克被巨蜘蛛缠上、塞德里克跟哈利说他愿意让出奖杯、塞德里克和他一同站在里德尔·汉格顿的墓碑前、塞德里克被虫尾巴那个无耻小人残忍地杀死、塞德里克的幻影让他带回自己的尸体……虚无的浓云被搅动了，隆隆回旋，仿佛一个不祥的漩涡。
那个男孩的人生永远定格在了17岁，以后时光不会再为他流逝，此时的哈利已经比他还大了。
哈利猛地想起什么，往下一跳，用力擦拭另一层台阶。
同样的冷硬石砖，同样的黑白照片，镶嵌在如染如绘的斑驳纹路中。这次是一个消瘦成熟的男人，眼睛灰亮，黑褐色的卷发如细藤般起伏。
“小天狼星·布莱克，1959-1996。”
这座墓碑属于小天狼星，他的教父。哈利挣扎着站起，摇摇晃晃。
下一秒他再度瘫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摔了下去。
一块又一块的石砖在狼狈的翻滚中暴露出来，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和他错身而过。
“阿不思·珀西瓦尔·伍尔弗里克·布赖恩·邓布利多，1881-1997。”
“弗莱迪·韦斯莱，1978-1998。”
“莱姆斯·约翰·卢平，1960-1998。”
“尼法朵拉·唐克斯·卢平，1973-1998。”
“科林·克里维，1981-1998。”
1998、1998、1998、1998……
许多张失去色彩的面孔如影随形，鬼魂从记忆里钻出来，对他穷追不舍。
这条道路根本不是阶梯，而是一座座并齐的墓碑，每一个人都曾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痕迹。
渐渐的，哈利从滚落变成仓皇的奔跑，手脚并用。恐惧就像大网，笼罩住他的双眼，他在一片迷雾中尖叫，试图逃离背后的记忆。
那些成列的黑色墓碑在他身后扭曲、变形、化作一条高塔般的死亡之线，一直延伸到最高处。处在最上面的那一对墓碑属于他的父母：“詹姆·波特，1960-1981”和“莉莉·波特，1960-1981”。
从降生开始，他的人生就有死神伴随。死亡的质感也如墓碑一样毫无温度，仿佛额头贴上摄魂怪的吻。
不知跑了多久，哈利才在精疲力尽中停下。他跪倒在一片灰黄的芒草丛中，细叶簌簌摇曳，像是一双双招出的手，泛着凉秋的气味。
在他的面前，足有半人高的芒草簇拥着另一块石碑，上面同样是一个名字：“恺撒·加图索。”
他记得这个名字，记得那个高大的年轻人。这座脱离了阶梯的墓碑不属于他的亲人或朋友，却是一个因他受害的人。哈利再度想起那个致命的错误：蛇一般萦绕在耳边的嘶哑嗓音、闪碎的枪焰、错愕倒下的年轻人、湮散在空气中的神锋无影……以及那道横贯血肉之躯的可怖伤口。这件事和伏地魔没有关系，纯粹是他个人的行为。
够了！够了！够了！哈利烦躁地抓扯着自己的肩头，一股炙热从胸口窜烧到喉咙，让他奋力大喊。他想回到熟悉的霍格沃茨城堡，想找个伏地魔一样的坏蛋狠狠揍一顿，或者自己被揍一顿也行，想像抛弃责任一样地把魔杖丢得远远的……想这一切都停下。
他受够了连逃避都做不到，受够了愧疚和悔恨的梦魇，哪怕是连接伏地魔的思维也不过如此，至少他知道伏地魔的所作所为不等于他的罪过。
你对这一切从未后悔过吗？
后悔、后悔、后悔。
你能偿还这一切吗？这一生能得到救赎吗？
偿还、偿还、偿还。救赎、救赎、救赎。
他需要赎罪和忏悔吗？需要偿还吗？那不如全部还干净！
哈利伏下身，额头像是贯力的榔头般狠狠地砸在恺撒·加图索的墓碑上，自我折磨般地宣泄。
这样躁郁激烈的行为并没有让他醒来。在撞击墓碑的刹那，整个地面动摇如颤栗，坚硬的墓碑骤然破碎。一同碎裂的还有整片大地，哈利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破土而出的不是残破的枯骨，也不是鬼祟的阴尸，而是……一条墨绿的巨蛇！这头庞然大物张开嘴，肆意地朝他露出森森尖齿和分岔的舌。
它的体型堪比密室的蛇怪，却更大，更凶恶，唾液几乎要滴在哈利的身上。那双眼睛没有射出致死的目光，而是泛着璀璨的金色，宛如神主般透露出无上威严。
就在巨蛇吞噬哈利时，巨大的白光从哈利的头上绽放，仿佛一堵墙壁，将那金亮的双眼隔绝在外。吞噬无果的巨蛇愤怒地伸展它的身躯，发出蛇类绝难作出的嘶吼，几乎要腾展升空。
这场梦境的结束呈现出神话般的怪奇和妖异：芒草丛在焚烧，连成一片燎燎的火海，阵阵飞灰在火焰中飘散。哈利走过的那条墓碑之道熔化了，化作通红灼烫的熔岩，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席卷着吞没了他……在意识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前，那头巨蛇依然在吼叫，仿佛要让全世界听到它的声音。
哈利相信自己不会再遭遇如此骇人的怪梦。
有人重重拍打哈利的肩膀，把他一下惊醒。
那是清晰有力的、完全属于现实的触感，松缓了他不安的神经。
哈利眨眨眼，视野依然昏暗，或许是因为他没戴上眼镜，也可能是天色本就暗沉沉的。
“你居然能在这种鬼地方睡着，是不是吃了什么酣睡剂？”
有人再一次拍打哈利，看来是想把他从迷糊的梦中拍醒。
那是纳威·隆巴顿的声音。
“还没睡醒吗？这么想睡，干嘛要出来一起找物资。”纳威有些不悦，“我不想打搅你的美梦，但我们要行动了。”
哈利茫然抬头，周遭一切逐渐清晰：他和纳威正在一间破败的卧室里，房屋的主人早就逃走了，因为地上全是碎玻璃和木片，窗户变成几个大洞，鹅绒床也脏兮兮的……除了他俩，比尔·韦斯莱，迪安·托马斯，还有其他的几个人正站在门口。大伙都整装待发，只有他埋头抱着膝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哈利瞬间弹起来，仿佛即将迟到斯内普的魔药课那样迅速。他一边跟在队伍后面，一边用力拧眉头驱散困意。
纳威看他匆忙入队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
哈利想起来了，他们的确是来找物资的。营地的粮食快见底了，他自告奋勇和搜索队一起出来，在荒废的城市搜索任何能吃的东西。这间房子是他们临时的躲藏处。
窗外，一阵阵闷雷滚过，隆隆的响。
哈利看向远方，几栋六层高的建筑物像积木一样倒塌，不知是自然塌陷还是人为破坏，连带着脚下地板也在战栗，半片夜幕烧得通红。
这座麻瓜的城市正在陷落。
换作以前，哈利会为这战争般的末日景象感到恐慌，但现在他没有丝毫的闲暇去考虑“废墟里有没有人”或者“有人受伤该怎么办”这种问题。从卡塞尔学院逃出来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他跟着大伙流浪这么久，早已习以为常，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陌生人，麻木得好似河边的石头。
清醒点，现在没时间给你白日做梦。哈利拍打自己的脸颊。
“我去外面看看，没有什么危险的话，你们马上跟出来，不要走散了。”年龄最大的比尔站在最前面。他做了个手势，推开楼道虚掩的门。
包括哈利在内，大伙也对他比手势。
“可别像上次一样，走到一半，忽然去找芙蓉穿的衣服。”迪安提醒。
“总好过你连续弄炸了三个炒锅，西莫把他的看家本领教给你了？”比尔笑骂着回敬。
“别说了，我真的很担心他。”迪安叹气，“在那边，他本来喊我一起去霍格莫德，如果不是我慢了一步……”
比尔没听他讲完，径直下楼了。
这短暂的等待大概是最后的歇息了。哈利用袖口胡乱抹了抹墙上残破的圆镜，露出一张满是烟灰的脸。他满头都是黏黏的油渍，左边的眼镜片甚至裂了一丝缝，恐怕任何一个女孩看到他这模样都会露出嫌恶的表情。如果不是额头还有那道独一无二的闪电疤痕，他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哈利摸摸头。疤痕没有疼，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经历过许多次梦魇，远比告诉赫敏和罗恩的要多。守卫完霍格沃茨，他一度以为能安稳一段时间，可那个奇怪的梦似乎预示着什么，让他很不安。
抗争伏地魔的时候，他忌惮过、警惕过魔法对大脑的入侵，为此还不惜和斯内普学习大脑封闭术。现在伏地魔死了，彻底死了，他也不再是个魂器。
海尔波对此似乎另有看法，可哈利不愿意相信。
“没有怪物，趁现在赶紧下来！”楼下传来比尔的声音。
“别的呢？这几天不是总有莫名其妙的人追着我们。”纳威没有急着下去。
“除非你觉得在垃圾桶里刨食的野狗也是追杀者，那就别下楼了。”比尔没好气，“赶紧的，我看了两遍，附近什么人都没有。”
队伍马上动起来。这些天他们经历了不少紧迫情况，每个人步伐迅速。
海尔波，海尔波……尽管不是分神的时候，可哈利还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蛇佬腔那张英俊中透着阴郁的脸。
他早就把发生过的事告诉了同行的其他人，如果不是和麦格、斯拉格霍恩他们分散了，他也会坦诚相待，包括海尔波在哀悼会绑架自己、鬼祟集结自称“结社”的黑巫师、窃取伏地魔的尸体索求魂器的方法，以及最令人惊讶的、最终把他推出那场阴谋的马尔福……哈利再度紧张起来，好像那个嘶哑的嗓音依然阴魂不散。
他明白，那个介于人类和异类之间的卡塞尔学院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想必他们也在满世界地追杀自己吧？可谁又敢打赌他们一定是善类……该死的，旧的世界崩坏以前，海尔波一定在那个密室对他做过什么，他们一早就清楚，另一个世界除了麻瓜还有别的什么人存在。
哈利知道自己抓到某些关键了，这个醒悟来的如此之快，让他疑惑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不对劲，他的脚步也变慢了，纳威在催促走快点，可他还剩下一个疑问想知道——
住在这副身体里的到底是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