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飞翔，我只想蜷缩在云朵间，再做一个同样的梦。梦中有我爸爸，有乔治安娜妈妈，我所有的弟弟妹妹，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我已经完全失去昔日的勇猛顽强，尽管我也不愿意这样……
如果爸爸还活着，一定不允许我像现在这么颓唐……
我不想让他失望，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回信心呢？
怎么才能找回信任？
我只有在长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泊。身体翻滚，像一具尚有感觉的死尸。
我不知道我们的死给他们究竟带来了什么。
尤其是我的家人。
是信念的崩塌？还是漫长岁月中那种似是而非的煎熬？
如果是这样，那我早早死去的丹尼尔弟弟和朱丽叶妹妹，应该说是幸运的？
幸运和不幸，在世人眼中，和在我的眼里，能有多么大的不同呢？
可不可以丈量？
可不可以许下一个比现实还悖论的心愿？
我飞啊飞，竟然又飞回了国家监管所。
其实，我弟弟丹尼尔，当时年满十六岁了。
我们家的孩子结婚都非常早，所以我弟弟丹尼尔也已经娶妻生子。
可是终究，他不像我一直在战场上磨砺摔打，不像我才十二岁就接过爸爸的衣钵。
所以，他比我脆弱。
爸爸参军也没有我早啊！
谁让我是他的长子呢？终究他的一切还是需要我首当其冲来承袭。
所以，我不怕。
我真的不惧怕。
书里的故事，写我是如何气愤，如何想反抗。又如何被爸爸制止了。
也许，他只是不想我们的反抗罪名真正成立……
也许，他是真的不想反抗，或者不能反抗？
我不清楚。
我无比孤独地活了一千年，和之前的那个我俨然不是一个人，也便不再相同。
即使是之前那个我，对爸爸也不会百分百完全了解或者理解，对不对？
哦，我说到哪里了？
噢，是我的弟弟丹尼尔。
他看到了什么？
我不想再描述。
因为所有的过往，都冥冥注定之中，被隽刻在类似于那颗叫做地球的星球上，那个大荒山无稽崖的表面了。
历历在目，我却不想再看，不想再凝视。不想再抓起那把泥土，向着荒唐的空间掷去……
直到有一天，我悬于半空，半梦半醒之间，眯着眼，任凭灰白的头发散乱地漂浮在云雾里，听见地面上传来一个声音。
我知道，丹尼尔死了。
他死了也不会再与我相遇。
有谁能像我这样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
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一了百了。
只是，上天的一个惩罚，一个让人承受不起的玩笑，是让丹尼尔看到了一切。
阴暗潮湿的，逼仄的牢房里，那桶热漆……
在丹尼尔的眼眸中泼散开……
此刻，被流放的地点，一张冰冷的床上，什么褥子都没有，只有一卷破得如同蜘蛛网一样的被子，盖在丹尼尔的身上。
他在发烧，他在梦中呻吟着一些根本无法听懂的话……
他的眼角流出空洞的泪水……
然后，他猛然惊醒，死灰一般的眼底，有一桶热漆向他泼过来……
他虚弱的身体从床上蓦地坐起，如同一个活着的鬼魂，一具挂着皮肉的骷髅。
事实上，他已经跟一个活死人差不多……
他站起来，瘦弱的骨骼似乎由于少了筋脉的支撑而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他在绝食……
丹尼尔支撑着扑到墙上，用枯瘦的双手抓挠墙壁……
墙皮脱落，他跪倒在墙角下……
就像皮肤脱落之后，露出的一片片模糊的血肉，鲜红的，裸露的血肉……
他喃喃地说，只是在心里说给他自己听：“我……我活不下去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活不下去……”
在那片血肉模糊的记忆之中，他带着热漆烧灼般的剧痛，告别了那个空虚的世界。
结束吧。
结束之手关闭生命的闸门。
恶魔之眼在漩涡的入口处眨动。
临死之前，丹尼尔将那桶热漆夺过，泼在地上，泼在黑暗里，泼在空气中……
好了，好了，现在，爸爸不会再受苦了……
丹尼尔，如果我能和你互换，我宁愿永远地走入黑暗，走入寂静的那个孩子，是我，不是你。
丹尼尔就这样离开。
揣着脆弱的破碎的心，一如飓风凌迟着我的神经，我的皮肉……
我是不是终将失去一切？
我是不是应该再记不清所有的离别？
唔，我差一点忘记，我还有一个妹妹，朱丽叶。
我飞啊飞，飞到一座礼拜堂的上空。这并不是世人给我爸爸修建的礼拜堂中的一个。
这是属于我妹妹朱丽叶的。
她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哦。
也是爸爸最喜爱的一个孩子。
棕黄色大波浪的发丝，披在肩头，加上乔治安娜妈妈给她戴的粉红色蝴蝶结的发卡，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那么好看。
我飞入礼拜堂，看见永恒地停留在十三岁的朱丽叶，出现在后世人给她修建的，她自己的塑像之前，穿着带皱褶的短蓬蓬裙，笑容如同迎春花般浮现在她圆圆的脸上，使她的周身都洋溢着幸福和喜悦的光华。
这洋娃娃般的女孩儿，继承了爸爸的性格。
她的个性最像爸爸。
她的身影在我面前，从一个无比快乐的女孩子的面孔，变成眼里充满惊恐和绝望的样子。
不，那只是一时的。她并不会总是这么惊恐，也不会永远只害怕下去。
事实上，她一直在各处奔走，向各种各样的人说爸爸无罪，却被不停地欺负和凌辱。
她长着绒绒的长睫毛的大眼睛里，也逐渐被倔强的泪水充盈……
在这一刻，令我无比惊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的是，朱丽叶竟然认出了我。
她将爸爸送给她的一只特别精美的银质花瓶，捧在胸前。
“哥哥，我不相信爸爸有罪。我还没长大到那个年龄，好懂得什么是能屈能伸。而且，这不是屈伸的问题。”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而我知道一切的结局……
那个银质的花瓶，就这样被她抱着。即使瓶子只是一个特别不起眼的，破烂不堪的物件，对妹妹来说，也是永永远远难以割舍的情怀。
她在向后退，直到退出这礼拜堂的背景，直到她的身后出现那口深井。
“哥哥，在我的瞳孔里，你能看到爸爸的眼睛吗？是的，我的瞳孔里是他的眼睛，是他给了我黎明，给了我生命。我不知道我还要等待多久，不知道我应该问多少个为什么。不过还是算了，我决定就这样做。”
井水里，映出她的倒影，她的面庞。没有犹豫，义无反顾。
她的确最像爸爸的个性。
“哥哥，你知道结局，对吗？所以你无法阻拦，也不要拦着我。我明白我还有妈妈，可是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我不清楚我对得起谁，我只要对得起我自己的心。以后我相信我还会继续长大，过无数个十三岁的夏天。我很庆幸这是一个夏天。虽然爸爸离开我是在冬天里……”
她的身体下落，她的四周皆是湿黏的漆黑。
井水那么清澈，一点都不浑浊，以至于她真的能看见爸爸的眼睛。
她的身体在水中漂浮。水的浮力抗拒着萨顿星球的引力。水体是如此柔软，丝滑如玉，却冰冷如霜雪。
“爸爸，你看到我了吗？我要去陪你。我要留在你的身边，一直一直看着你的眼睛。你送给我的银瓶子，是我手中永远的玩具。如果我能升入天国，看到您，请您给我一个微笑，我就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会在您的爱抚之下继续成长，过无数个十三岁的生日。我会慢慢长大，变得更加亭亭玉立。等我长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不但倔强，也会很温柔……”
我们家的儿女之中，还没有像我的朱丽叶妹妹这么刚烈的孩子。
天知道一切对乔治安娜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四十岁，她最小的孩子才三岁。
往后年月里，他们一起做苦力，相依相伴。
然而，擦干眼泪，书还是要读的。
她竟仍然要求孩子们每天继续读书。
不要死心塌地去自甘堕落，等到自己年纪老大的那一天，任凭如何后悔也都来不及，都将是无用的苦恼和悲切。
记住了吗？
所以无论信念如何动摇，无论人世间的种种是多么让人难以接受，还是要直面人生的千难万险，还是要重新来过。
乔治安娜，感谢你仍然相信。
相信这些话。
做大英雄不易，一般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才可贵。
所以，乔治安娜，你继续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