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寒，钱塘江面的风裹着湿冷，像是能刮走人骨子缝里最后一点暖意。然而三桥街角那间炊饼铺子前，日日从清晨便排起长龙，人人口中呵出的白气交织成一片罕见的市井热络。皆为那一口下喉如烧红烙铁、入腹似炭火盆的“霸王酒”。
银钱流水般进来，宋青摸着沉甸甸的钱袋，心里那点“混吃等死”的念头，已经淡了不少。
这日，后院，宋青仅着单衣，立于凛冽寒气中。他闭目凝神，身形按照脑海中那三幅坐图之一缓缓起伏，呼吸绵长而低沉，正是《八部金刚诀》中的“坐虎式”。这得自清忠长老——亦即后世名震天下的打虎武松——的册子，前部是三式养气练劲的坐功，后部是七式至简至厉的《沌阳刀诀》。数月苦修不辍，那“坐虎式”与另外两式“盘龙”、“伏龟”交替演练，虽未生出什么开碑裂石的神力，却让他原本有些虚浮的身子变得沉凝扎实，臂膀腰腿间一股以往从未有过的韧劲暗生，身子骨结实了许多，臂膀胸膛有了棱角，脚下生根，气力更是见长提着百十斤的酒坛行走，气息也能匀称不少。
“哥，仔细寒气冻了身子。”云萝拿着他的厚袄站在廊下，轻声唤道。她看着宋青在院中沉稳的身影，眼中有一丝难掩的欣喜。阿兄不再是往日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惫懒模样，眉宇间多了份专注与意气风发，似乎俊俏了许多……连带着这小小的家，也似乎更生机盎然了。
宋青缓缓收势，呼出一道长长的白练，咧嘴一笑：“不妨事，这清忠师父的法子，练着浑身是火。”他接过棉袄披上，“银子攒得差不多了，等过两日攒够了银子，便把隔壁那间空铺面盘下来，前堂扩开卖酒，后院专司酿造，再一两个伙计，到时妹子不用干活了，当老板娘……不是，当老板，哈哈，咱们也阔绰阔绰。”
云萝抿嘴笑，眉眼弯弯。“我才不当老板……不歇着呢，阿兄莫请那么多人，眼下有王干娘帮忙就够啦，上上下下都要使银子呢，阿兄你也别乱花银子，做生意要省着点用钱……”云萝看不惯宋青大手大脚，经常有机会就劝他。
现在已经聘请王婆长期在宋青的店帮忙，王婆她自家的茶铺已经不干了。
“好啦好啦，”宋青笑道：“你啊，就是小财迷一个，王婆一个人肯定搞不完，相信阿兄，以后咱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大，会成为这临安城最大最豪华的酒店，伙计是肯定要请的……”
见宋青又自吹自擂了，云萝嘻嘻一笑，出去了。
宋青知道小妹不信，也不以为意，在藤椅的坐了下来，提了茶碗倒水喝。忖道，眼见过几年杭州的房子会涨价，趁手头有银子，得赶紧去找个大点的店铺，买下来。作为后世经历过房地产起落周期的来者，他当然晓得个中厉害。
这时，前堂猛地传来一阵桌椅翻倒的哐当巨响，夹杂着王婆尖利的斥骂和一个粗野嚣张的狂笑。
宋青心头一沉，披上衣服就往前冲。
但见前面铺子里，几条汉子歪坐斜立，为首那个胖子，一脸横肉，有点脸熟，仔细辩识，原来正是曾在六和寺外出言调戏云萝，被清忠和尚赶走的胡虎！当日这厮欺宋青文弱，欲行不轨，若非清忠和尚恰在左近，后果不堪设想。不想，今日竟寻上门来。
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宋青心里暗骂，不惧反喜，经过几个月的修炼，他胆气粗壮，阳气充沛，本来就跃跃欲试。这下好了，正好拿这些小流氓试试手。
他大步流星向前堂走去。
铺子里已是一片狼藉。几张桌子被掀翻，碗碟碎了一地，刚开封的一坛“霸王酒”被踢碎，浓烈酒气混着戾气弥漫开来。以那泼皮胡虎为首的五六条汉子，正耀武扬威地立在当中。胡虎乜斜着眼，此刻正用脚碾着地上的碎瓷片，目光淫邪地扫过被王婆死死护在身后的云萝。
“小白脸，爷爷找得你好苦！躲了这些时日，原来在此发了财！”
胡虎一见宋青，三角眼中迸出怨毒的光，“六和寺外让你侥幸逃过一劫，还害得爷爷被那老秃驴打了，今日我看还有谁来护你！”
当日六和寺被宋青兄妹走脱后，胡虎一直记打探，无奈短时间没有线索，无从下手。近日听闻有家酒铺生意火爆，几个人闲得无聊过来斯混，没想踏破铁鞋无觅处，一眼就认出云萝，几个月没见，云萝出落得更加俏丽动人了。胡虎大喜，更是心痒难耐。
宋青目光扫过狼藉，落在云萝受惊的脸上，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但他并未立刻发作，《八部金刚诀》练的不仅是气力，更有凝神静心之效。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翻腾的怒火强行压下，喝道：“胡虎，六和寺外的教训，看来是没吃够。滚出去，赔了打坏的东西，给我妹子磕头赔罪，我或可饶你这次。”
胡虎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与手下对视一眼，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哈哈哈！小白脸，你是吃酒吃昏了头吧？让爷爷磕头？爷爷今日不仅要砸了你的铺子，就要你这酿酒的方子，还要把你标致妹子带走快活快活！弟兄们，先给这厮放放血！”
话音未落，一个瘦高混混已抄起条凳砸来。若是从前，宋青必是手忙脚乱。此刻他却是不慌，他数月苦修的《金刚诀》根基自然显现，脚下不丁不八，如同老树盘根，看准棍来之势，不闪不避，左腿肌肉瞬间绷紧，运起一股暗劲，迎着棍梢硬格上去！
“砰！”一声闷响。那混混只觉棍子如同砸在包着牛皮的硬木上，反震之力让他手臂发麻，短棍险些脱手。他惊愕抬头，却见宋青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这混混愣神的刹那，宋青动了！他没有繁复的招式，脑海中自然浮现出《沌阳刀诀》第一式“劈”字的决绝意境。虽是空手，却以手作刀，右臂如抡起重斧，自肩而发，挟着这几个月的苦练之力，简单粗暴地朝着那混混持棍的胳膊猛劈而下！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那混混发出杀猪般的惨嚎，短棍“哐当”落地，抱着扭曲的胳膊滚倒在地。
这一下出手狠辣果决，不仅胡虎等人愣住了，连宋青自己心头也是一震。他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沌阳刀诀》意境，配合《金刚诀》练出的气力，竟有如此威力。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胡虎又惊又怒，咆哮着从后腰抽出一把尺半长的牛耳尖刀，其余几人也都亮出了匕首、铁尺，目露凶光，缓缓围拢上来。
宋青心知不能让他们合围。他眼神一厉，主动出击！身形如豹子般窜出，直取左侧一个持匕首的混混。那混混见其来势凶猛，慌忙挺匕直刺。宋青不避不让，脑海中闪过“截”字诀，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其手腕，用力一拗，同时右膝猛提，狠狠撞在其小腹。
“呃！”那混混眼珠暴突，匕首脱手，整个人像只煮熟的虾米蜷缩下去。
背后风声骤起！另一人的铁尺已朝着他后脑砸落。宋青听风辨位，不及回身，猛地一个蹲身旋子，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击，铁尺擦着头皮掠过，带起几缕发丝。趁对方力道用老，宋青就着旋身之势，一记扫堂腿狠狠踢在那人支撑腿上。
顷刻间放倒三人，宋青气息已有些粗重，手臂、后背被铁尺扫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他精神却愈发亢奋，体内那股因《金刚诀》而生的暖流在剧烈动作下奔腾不休，支撑着他的体力。
胡虎看得眼角直跳，心中骇然。这原来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何时变得如此凶悍？他狂吼一声以壮胆色，手中牛耳尖刀挽个刀花，朝着宋青心口便扎：“爷爷送你上路！”
刀光森冷，直取要害！宋青瞳孔微缩，生死关头，《沌阳刀诀》中“撩”、“扎”两式的变化在意念中电闪而过。他脚下步伐一变，侧身让过刀锋，左手如灵蛇出洞，向上疾撩，格开胡虎持刀的手臂，右手并指如戟，凝聚全身气力，闪电般朝着胡虎持刀手臂的腋下极泉穴猛“扎”而去！
这一下，已是带了内劲的打法！
胡虎只觉得手臂一麻，半边身子如同过电般酸软，牛耳尖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坠地。他心中大骇，抽身欲退。宋青哪容他走脱，趁其门户大开，合身扑上，如同蛮牛顶角，沉肩发力，狠狠撞入胡虎怀中！
“嘭！”一声闷响，如同擂响破鼓。胡虎近两百斤的身子被宋青这蕴含《金刚诀》力道的一撞，竟双脚离地，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摆放酒坛的木架上！
“哗啦啦——！”木架倒塌，数个酒坛摔得粉碎，浓郁的酒香瞬间爆炸般充斥整个空间，琥珀色的酒液四处流淌。
胡虎躺在碎木和酒液中，浑身剧痛，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见宋青已一步步走来，眼神冷得如同钱塘江底的寒冰。胡虎真正感到了恐惧，色厉内荏地叫道：“宋……宋大郎！你敢杀我？我……我姐夫是府衙的班头！”
宋青充耳不闻，弯腰拾起地上那柄牛耳尖刀。冰凉的触感让他心中的怒火与杀意交织。他走到胡虎面前，蹲下身，刀尖抵住胡虎的喉咙，声音低沉而危险：“六和寺外，你辱我妹子。今日，你砸我铺子，惊我家人。你说，我该如何谢你？”
胡虎感受到刀尖的冰冷和宋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裤裆瞬间湿了一片，涕泪横流：“饶命！宋爷爷饶命！我赔！我倾家荡产也赔！是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云萝娘子，冒犯了您！求您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宋青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冰冷的杀意才缓缓收敛。他知道，当街杀人，后患无穷。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手腕一翻，刀光闪过！
“啊——！”胡虎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
只见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已被齐根削断！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地面的酒液。
“断你两指，以作惩戒。再让我在杭州地界看见你，断的就不是手指了。”宋青扔下尖刀，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滚！带着你的废物，立刻消失！”
胡虎疼得几乎昏厥，手下人连滚带爬地过来，抬起他，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窜，连句狠话都不敢再留。
店内一时寂静，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酒香和淡淡的血腥气。王婆拍着胸口，连声道：“阿弥陀佛，吓死老身了……”云萝也从震惊中回过神，看着独立于狼藉之中、气息尚未平复的宋青，眼神复杂，既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爱慕。兄长，真的不一样了。
宋青喘息着，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面还沾着胡虎的血。这是他第一次下如此重手，心中并不是完全的快意，反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个如同闷雷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好！恩公，俺可算找到你了！原来恩公是条好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铁塔般的黑脸大汉，如半截黑塔般堵在门口，正是那卖身葬母的牛皋！
他显然已料理完母亲后事，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褂，风尘仆仆，但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正灼灼地看着宋青，咧开大嘴喊道。
牛皋大步走进来，对满地狼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宋青面前，推金山倒玉柱般纳头便拜，声震屋瓦：
“恩公！俺牛皋来了！愿随恩公左右，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牛皋！
宋青看着这历史上亦有名号的忠勇之将，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赤诚，再回想自己方才险死还生的搏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气。心忖，本来准备店一扩张，正打算要找人手，平时看铺也得要有人看护，这牛皋忠心耿直，也挺合适的。
他伸手用力将牛皋扶起，朗声道：
“好！我收留你！牛皋，你来见过我妹子……”
牛皋见宋青答应了，大喜，忙到云萝面前，又跪下磕头：“牛皋拜见云……小娘子……”
慌得云萝躲避不迭，跑到宋青背后，宋青哈哈大笑，对云萝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