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临安城大内紫宸殿,南宋小朝廷的心脏。虽比不得汴京旧宫的恢弘壮丽,却也雕梁画栋,尽显江南园林之精巧。然而,在这份精巧之下,弥漫的是一种无形的压抑。殿宇深深,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廊下侍立的宦官宫女皆屏息垂首,如同泥塑木雕。
文武百官按班序立,绯紫青绿,官袍颜色分明,却都敛眉低目,静候圣驾。一种微妙的张力在人群中流转,许多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殿门外,等待着那位新晋功臣的到来。
“官家驾到——”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打破沉寂。一身赭黄常服的赵构在宦官簇拥下缓步升座。这位与宋青年岁相仿的皇帝,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看起来却似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他端坐龙椅,目光扫过丹陛下的臣子,带着威严。
“宣——宋青,觐见——”
宋青整了整身上崭新的绯色官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大殿。刹那间,无数道目光汇聚其身,当然有好奇,有欣赏,有嫉妒,亦有冰冷的敌意。他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前,依礼参拜:“臣宋青,叩见陛下……”
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在这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赵构打量着阶下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讶。他早已听闻宋青年轻,却未想到是如此英挺勃发,眉宇间自有一般从容气度,与自己想象中的赳赳武夫大相径庭。更难得的是,此人身上并无寻常武将面对天威时的拘谨局促,反而有种……一种奇特的坦然,仿佛见惯了场面。
这份气度,潇洒自如。
“爱卿平身。”赵构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刻意放缓的温和,冲淡了大殿内固有的严肃,“黄天荡一战,卿居功至伟,力挫金虏锋芒,扬我大宋国威。韩良臣捷报中,对卿多有褒奖,今日一见,果然英姿不凡,名不虚传。”
“陛下谬赞。”宋青起身,垂首应答,姿态恭敬,“此战全赖陛下洪福齐天,韩元帅指挥若定,梁夫人擂鼓助威,三军将士用命,血染疆场。臣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薄之力,实不敢贪天之功。”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皇帝,又抬了同僚,更体恤了士卒。
这一番奏对,却是他来之前,根据无骨姐妹整理的词背熟的。
他也暗暗打量着这位历史上灭了岳飞的赵老九宋高宗:这时候的赵构,刚23岁,疏眉隆鼻,脸色苍白,相貌俊秀,身材算高的,以宋青目测估计有一米七以上,就是显得老成,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生机和阳光。
据历史记载,他知道赵构这人猜忌,没有安全感,表忠心是必须的,顺便拍马屁……对,有事没事奉承几句。
不然呢?无论官场职场,过刚直者死得快!忠义刚烈的宗泽、直言敢谏的李纲就是前车之鉴,后面还有一个更活生生的例子——一心“精忠报国”却被坑在风波亭的岳武穆!
而那个溜须拍马、投机见风使舵的秦桧却能享尽荣华富贵,最后还得善始。
这是什么世道?首先要活下去才是王道。
宋青读过一本小说,有几句话让他印象深刻——
溜须拍马使人进步,忠言逆耳使人落后,报喜得喜,报忧得忧。
干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拍得好,拍得好不如送得好。
领导的意图就是你的意图,领导的看法就是你的看法,领导身边的人相当于领导本人。
……
总而言之,拍马屁是一门高深的艺术,运用得妙,可以无往而不利。
他前世没机会用到,现如今他决定将这些精神好好实施。
“呵呵,爱卿过谦了。”赵构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毕竟都是同龄人,对宋青越看越顺眼——
这年轻人知进退,不居功,让他颇为受用,心中的戒备稍稍放松,“阵前献《满江红》,词壮军魂,如今已传遍大江南北;生擒龙虎大王,武慑敌胆,使金酋丧胆;更兼识破金人火攻奸计,保全我军战力。此等功绩,桩桩件件,岂是‘绵薄’二字可轻描淡写?朕心甚慰,我大宋有此英才,何愁金虏不灭?”
此时,一位面容清癯、神色刚毅的老臣出班,正是曾数次助赵构稳定局势的宰相吕颐浩。他拱手道:“陛下,宋副使之功,确应重赏。金国亲王级大将遭生擒,乃靖康以来未有之大胜,足以振奋天下民心士气,一扫往日阴霾。此功若不厚赏,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另一位大臣赵鼎亦紧随其后,肃然道:“吕相所言极是。宋副使文武兼资,勇略过人,更难得是心怀忠义,实乃国家栋梁之才。陛下正当重用,以励来者。”
这两位是朝中主战派的中坚,他们的表态,既是基于公义的对功勋的肯定,也是一种政治上的声援与拉拢,意在将他这柄新磨利的刀,纳入主战的阵营。
赵构微微颔首,对两位重臣的意见表示认可:“二卿所言,深合朕意。宋青听封——”
“臣在。”宋青再次躬身。
“卿之功勋,朕已深知。军前已有下旨:晋升殿前司禁军副使、皇城司副使;今日特赐临安城内宅邸一座,位于清河坊,以供安居;另赐玉带一根,金百两,帛三百匹,以彰其功。”赵构略一沉吟,给出了一个颇为实际的赏赐,既显恩宠,又不至于立刻将他推到风口浪尖,惹人嫉恨。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条,“另,准其随时请见,奏对国事。”
“臣,谢陛下隆恩!”宋青再次躬身行礼,虽然晋升的官位,他早已知道,但是亲耳听到,还是有点兴奋。宅邸金银皆是身外之物,这“随时请见”的殊荣。
“将金国俘虏押上来,让众卿也看看我大宋儿郎的威风。”赵构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当龙虎大王、韩常等人被押解上殿时,殿内响起一阵难以抑制的低低惊呼与议论。这些昔日嚣张不可一世、视宋人如草芥的金国贵酋,如今枷锁在身,鬓发凌乱,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模样,极大地满足了部分朝臣压抑已久的心理,也仿佛为“靖康之耻”稍稍吐了一口恶气。赵构看着阶下囚徒,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有报复的快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忧虑。
叙功已毕,赵构似乎兴致颇高,又问了宋青一些军中细节、江北民情,乃至对金国兵势的看法。宋青皆从容应对,言辞得体,既不过分渲染战功,也不刻意低调,偶尔夹杂一两句来自现代的、超越时代的独特见解,如关于情报网络构建、民心士气与经济基础的关系等,虽未深入,却让赵构颇觉新奇,甚至隐隐触动。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气氛竟显得颇为融洽,看得下方一些大臣心思各异。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醇厚、令人如沐春风的声音响起:“陛下,宋将军年少有为,智勇双全,实乃我大宋之福,亦是陛下知人善任之明证。臣等见贤心喜,亦为陛下得此良才,深感庆贺。”
宋青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紫袍,面容白皙,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神态雍容从容的中年官员出列,这人四十上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发自内心的笑容。此人气度不凡,在一众大臣中,也显得格外突出。
赵构笑道:“秦卿家也如此认为?甚好。宋青,这位是礼部尚书秦桧,秦会之,乃朕之股肱。”
宋青心中凛然,我操,这遗臭万年的家伙终于出现了。嘿嘿,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也挤出一丝毫无破绽的笑容,拱手道:“原来是秦尚书,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秦桧笑容更盛,目光在宋青脸上细细扫过,像是欣赏一件精美的瓷器,赞道:“宋将军真是折煞秦某了。将军于黄天荡力挽狂澜,扬我国威,朝野上下,谁不钦仰?秦某虽一介文吏,亦深感振奋。日后同殿为臣,还望将军能不吝赐教,多多指教才是。”他语调和煦,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若非宋青深知其底细与未来的所作所为,几乎要被他亲和的面具所迷惑。
“秦尚书过誉了,实在折杀宋某。”宋青语气平淡,也笑容不变,“宋某粗人一个,只知为国杀敌,恪尽职守,于朝政典章,经纬之道,尚是一知半解,正需向秦尚书这等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前辈多多请教学习。”他刻意侃侃而谈,也是语气诚恳。
秦桧脸上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宋将军太过自谦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皆是为国效力,何分彼此?呵呵。”
两人互拍马屁,相视而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吕颐浩与赵鼎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宋青应对得体,言语老到,虽然略显油猾,但未被秦桧的表面文章所迷惑或拉拢,心中稍安,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赵构高踞座上,见状脸露笑容,他又随意勉励了宋青几句,无非是“尽忠职守”、“不负朕望”之类,便宣布退朝。
宋青随着退朝的人流退出紫宸殿,走在出宫的青石御道上,冬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宫墙,斜斜照在身上,添了几分暖意。
与赵构的初次见面,比他预想的要顺利,这位皇帝对他确实表现出了欣赏和拉拢之意。但赵构眼中那偶尔闪过的惊悸、权衡与深藏的猜疑,却让宋青明白,这份“圣眷”如同镜花水月,何其脆弱。而秦桧……那条隐藏在水下的毒蛇,已经露出信子,未来的交锋,恐怕不会轻松。
“也蛮好玩的,呵呵……”
他喃喃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挑战性的笑容,“也好,这游戏,才刚开始。宅子有了,面圣权有了,下一步,就是站稳脚跟。”
他没有直接去皇城司或殿前司报到,也没有立刻去看皇帝赏赐的宅邸,而是转道,走向一个让他心生暖意的方向——青云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