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宫闱旧事与暗流初涌
绍兴元年的临安皇城,虽号称“行在”,但一应宫室规制,已隐隐有帝都气象。只是这新漆的廊柱、新铺的御道,底子里还透着南渡时的狼狈。
德寿宫,偏殿。上面一个匾额,题着赵构御笔“ 烟水晴岚”四字。
下面一副对联:
晴光万里,暂借湖山养浩气
岚气千重,终将云帆济沧海
赵构的字笔法峻拔、结体紧凑,联意与江南风光契合,确是绝配。
熏香袅袅,龙涎香昂贵的气息也压不住殿内那股子陈腐压抑。赵构屏退了左右,独自面对着一个一身劲装,却难掩其飒爽身姿的女子。
如果宋青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原来这位女子赫然正是宋五娘。也会恍然大悟,为何宋五娘推却了今晚云萝的邀请。
只是此刻,她脸上没有半分在宋青面前那种带着烟火气的爽利,只有冰封般的冷峭,眼神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钉在面前这位九五之尊身上。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五娘……”赵构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干涩,“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你居然在西湖边开店……你……何必苦了自己?”
宋五娘嘴角扯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官家说笑了。民妇一介草莽,已经习惯了风吹雨打,在西湖开鱼羹店,风光旖旎,自在逍遥,正得其所。”
一声“官家”,一声“民妇”,划开了两人天堑般的距离。
赵构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温和几乎挂不住。他看着她,目光复杂。眼前这张脸,比起当年汴梁皇城司里那个明艳泼辣、如同带刺玫瑰的三捕头,多了几丝风霜,少了几丝鲜活,却也增添了韵味,而那眉宇间的倔强和棱角,却丝毫未磨平,反而更显锋利。
记忆像是破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九皇子康王,在波谲云诡的东京汴梁,像个透明人。而她,是皇城司里最惹眼的三都司“俏夜叉”,身手好,性子烈,笑起来像能把冰雪都融化。
一次他遭人设局陷害,差点丢了性命,是她如同神兵天降,将他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一来二去,两颗年轻的心便贴在了一起。他贪恋她那蓬勃鲜丽的生命力,那是困在深宫的他从未感受过的阳光;她呢?或许也曾被他那点皇子身份下的落寞和温文尔雅所吸引。
那时候,他年轻英俊,曾经豪情满怀,敢想敢干。
那段日子,是他灰暗皇子生涯里为数不多的亮色。他信誓旦旦,许过海誓山盟,说过非卿不娶的海誓山盟。
可后来呢?
后来,一纸皇命,他娶了门当户对安恭简王邢焕之女邢氏为王妃。皇命难违?或许吧。但更深的原因,是他终究舍不下那可能的权势,不敢拿前程去换一个江湖女子的未来。
他记得她来找他时那双通红的、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睛。他也记得自己是如何避而不见,如何让人传话,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屁话。
再后来,就听说她嫁了人。嫁给了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像守护珍宝一样守护着她的皇城司指挥使——司徒侠。
“五娘……当年之事,是朕……是我对不住你。”赵构叹了口气,试图用旧称拉近距离,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沉痛,“皇家之事,诸多不得已……这些年来,我心中从未有一刻忘却你。如今……如今不一样了,你回来,回到我身边,可好?这宫里,总有你的位置。”
“哈哈哈哈!”宋五娘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悲凉,“回到你身边?赵构,你当我宋五娘是什么人?是你养在笼子里逗闷的雀儿?高兴时招招手,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
她上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这位天下之主:“你的不得已?你的苦衷?不过是权衡利弊后,觉得我宋五娘不值得你冒险罢了!当年你为了前程背弃诺言,如今坐稳了这半壁江山,又想起旧情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赵构被她连名带姓地呵斥,脸上青红交错,帝王的威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但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愈发鲜活的脸,那点怒气竟有些发不出来,只剩下难堪和一丝隐秘的愧疚。
“五娘,我知道你恨我……”
“恨你?”宋五娘打断他,眼神骤然变得空茫而痛苦,声音也低了下去,却带着刻骨的寒意,“不,赵构,我不恨你了。我的心,早就在汴京城破那天,跟着司徒一起死了。”
“司徒”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更血腥、更残酷的记忆闸门。
靖康耻,汴梁殇。那是所有宋人心中永不愈合的疮疤。
金兵铁蹄踏破东京,烧杀抢掠,如同地狱降临。混乱中,她与丈夫司徒侠并肩血战,试图杀出一条生路。可金兵太多了,如潮水般涌来。
她永远记得那个画面:一个手持狼牙棒、面目狰狞的金将,狂笑着朝她冲来,势大力沉的狼牙棒带着恶风砸下。是司徒侠,用尽全力将她推开,用自己的天灵盖,硬生生接下了那一棒!
“噗——!”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温热的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
司徒侠看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不断涌出,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最后化作一片死寂。
那个说过要护她一辈子,那个在她被赵构所负后,在她觉得生无可恋万念俱灰时,用全部真心温暖她的男人,就那样倒在她面前,为了救她,被金人的狼牙棒砸得不成人样。
而她,甚至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幸存的同僚拖着,消失在混乱的人潮里,一路南逃。
“他死了。”宋五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为了救我,被一个金将用狼牙棒活活砸死。我连他的尸骨都没能抢回来。”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赵构,那眼神里没有了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和冰原下深埋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从那天起,我宋五娘就发誓,我这辈子,要么亲手宰了那个金将,用他的头祭奠司徒!要么,我就嫁给能杀了那个金将的人,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报答这份血仇!”
赵构被她眼中那决绝的光芒震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他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爱憎分明的五娘,或许使些手段还能挽回。可现在他明白了,当年的宋五娘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仇恨填满躯壳的复仇者。
他贵为天子,坐拥江南,却给不了她最想要的东西——那个特定金将的人头。金国势大,连他自己都朝不保夕,谈何为她的丈夫报仇?一种无力的愤怒和莫名的嫉妒在他心中交织。
“你……”赵构喉咙发干,“你何必如此……”
“这是我的事,不劳皇帝费心。”宋五娘冷冷道。转过身子,“从此以后,不要再派人来打扰我……”
“等等……你……不能走……”赵构忙叫道
宋五娘陡地顿住脚步,也不回头,冷声道:“怎么?官家想命人强留下我?”
“五娘,你误会了,我不会……”赵构迟疑了一下,“你还需要什么帮助?我都答允你。”
宋五娘冷笑一声,抬步就走,突然有个念头掠过。她又停了下来,半晌才缓缓道:
“官家若还念一丝旧情,或者说,若还想我这‘故人’少在眼前碍眼,倒不如成全我另一桩事。”
“哦,何事?”
“我向你开云(中国)一个人。”宋五娘目光锐利,“宋青。”
“宋青?”赵构一怔,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名字。那个写《满江红》、擒龙虎大王,近来风头正劲的年轻人。他记得自己还赏了他宅邸和官职。
“不错。”宋五娘道,“此子非常人。有胆识,有手段,更有一般朝臣没有的血性和担当。我观他,非池中之物。官家若真想‘绍祚中兴’,身边不能只有主和的声音,也需要这等锐意进取的刀子。或许……他将来,真能做成些事情。”包括,可能帮她找到并杀掉那个仇人。这后半句,她藏在心里,没有说。
赵构眼神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座扶手。他需要权衡。宋青确实是把好刀,但太快太锋利,也容易伤到自己。而且,这把刀似乎并不完全握在自己手里。五娘开云(中国)他,是单纯惜才,还是另有深意?
“宋青……朕知道了。”赵构没有立刻表态,转而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当真不愿留在宫中?”
宋五娘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殿门,背影挺直如松。
“江湖野惯了,受不得拘束,从此,不必相见!”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赵构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旧情难忘是真,但帝王的猜忌和多疑更是刻在骨子里。宋五娘,宋青……这两个名字在他心里打了个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