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章节
黄昏。
晚霞绯红。高楼大厦里初上华灯,公路上正是车水马龙。
她换下了蓝色工作服,路过门卫室时张叔正窝里头看那台厚重的10寸电视机。
“欢迎收看本期天气预报,我是主持人程……”清朗男声从里头传出。
“张叔,我走啦!”她没偏头去看屏幕,只是冲着张叔打了声招呼。这一次,是永远离开。
从电子厂到猫头酒吧只需要拐一条街,再过一个红绿灯。
天气好得不像话,不闷热,不潮湿。
她穿着一条薄纱长裙,能感受到晚风吹拂时的阵阵温柔。
过马路时,她看见老头老太太牵着手。她看见一只被小男孩牵着的萨摩耶正冲着她吐舌头。她看见了,她感受到了,以前从未看见过也从未感受过的自由。
马路对面站了个高大清瘦的男人,在向她招手。
她扬起嘴角,不顾形象直直奔向他。
就好像,奔向一个新的人生。
2013年,她高考发挥失常,比预估少了整整300分。
成绩出炉那天,父亲在门槛边抽了一晚上的烟。
他不敢相信他家闺女的成绩,只有这么点儿。明明家里发黑的墙壁上,贴满了她高中三年获得的各种奖状,金灿灿地晃眼。
上不了大学,只能读大专。可大专比大学还烧钱。
她咬咬牙,忍住没哭,说:“爸,我要去北城打工。”
父亲转过身去,不愿看她。“不读书了?”
“不读了。我这么笨,大学都考不上,还是打工好了。”
村里头有个张叔,在北城一家电子厂当保安。父亲怕她初来乍到,在城里吃尽苦头,便委托张叔介绍她入厂。
她来得巧,那年电子厂扩建,急缺工人。就这样,她搭了三天的火车,来到了灯红酒绿的北城。
厂里一开始是有分配宿舍的,渐渐供不应求,她就到厂附近的城中村租了间屋子住。屋子很小,但设备齐全,房东还好心的留了台电视机。虽然只能收到本地台。
因为是新人,年纪又小,她常常被安排夜班,也就是说工作了一整天,还得继续工作一晚上。她一般吃过晚饭,就步行穿过两个街区去上班。
每次到厂里,都能听见有女工在讨论气象台播报员程言。
什么“芝兰玉树”“谦谦公子”啦,她听了也跟着附和一两句。边吃饭边收看他主持的天气预报,是她枯燥的机械生活里的唯一消遣。
2014年夏天,她照例步行去上班。
只是半路突逢暴雨,她心急得跑起来。迟到会被扣工资,薪水本来就少了,她不愿再被缩减。
有个人拉住了她。她愕然回头,看见他撑着把黑色大伞为她挡雨。
“小姐,我送你吧。你要到哪儿?”熟悉的男声,是她每天下午都会听到的。
本尊确实好看,戴个金丝框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皮肤又偏白,像网络上兴起的“奶油小生”。
她心跳得飞快。“我……我到气象台。”一不小心,说岔了。
他笑了声:“好巧,你也在气象台工作吗?”
声音苏苏的,像电流流过她心间,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滚烫。“不是,是在气象台旁边的亚轩电子厂。”
后来上完晚班已是十二点过半,她走出电子厂大门,便看见他拄着伞在等人。
“小姐,我送你吧。最近社区有点不安全。”他缓缓开口。
她想起中午吃饭时女工们说最近市里发生了好几起抢劫案。
就这样,两个人成了朋友。
他很温柔,对她的请求全部照单全收。
她的世界好像一下子明亮起来,因为他的存在。
她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2015年,在一次一起散步过后,她向他表白了。
他皱了下眉头。她看见了,正想说“不答应也可以”,下一秒他就回了个“好”。
他带她去参加朋友聚会。她听见那些化了精致妆容拎着名牌包包穿一袭定制礼裙的女人在窃窃私语——“一个厂妹,她怎么配?”
他也听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她松开了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他没再牵她。
她回到阴暗狭窄的出租屋大哭了一场。她觉得自己好脆弱,心理防线如此容易被瓦解。
她失眠一夜。起来时头重脚轻,终于想明白一件事——她没有底气,对于他爱她这件事。
就算是男女朋友,他和她的距离仍等同于普通朋友。
他从来没有吻过她。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情话。
他真的,爱她吗?
不爱的话,当初为什么又要接受?
她想不明白,于是请了一天的病假,到猫头酒吧买醉。
结果酒还没上,她人先在吧台倒下了。
后来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刺眼的白。是医院病房里的天花板。
“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发高烧还来喝酒,是不是想碰瓷?”坐在她床旁的男人剪着寸头,眉目狠戾,语气却有些温柔。
她认得他,是猫头酒吧的老板。酒吧老板和电子厂厂长是同乡,厂长有意讨好这位老板,经常给他送些东西,她便是跑腿的。
那天她向酒吧老板倾诉了一个下午,讲她的别扭爱情,讲她的失意过去,讲她的贫穷家境。
酒吧老板人还挺好的,也愿意听她废话,时不时还给出几点建议。
后来烧退出院,她回到城中村,看见程言站在她出租屋的铁门外抽烟。
“我等了你一天。”他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起伏。
但他的眼下有乌青的眼圈。
他向她道歉,请她不要将他朋友的话放在心上。
她很好哄。
她下定决心要对他更好,兴许这样他就会更在意她。
但事与愿违。
他甚至不会再等她一起上下班。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她只能热脸贴冷屁股。
她常常在夜里哭泣,第二天肿着双眼被猫头酒吧的老板取笑。
她和老板成为了哥们,她甚至觉得她每周和酒吧老板聊天的次数比和程言还多。
2016年,他久违地出现在电子厂大门。手捧一大束玫瑰花,要向她求婚。
她耳边听见的不是祝福,而是嘘声。
“一个厂妹,她也配?”同样的评论。
酒吧老板忽然出现,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不是厂妹。她当年的成绩,能上清北!”酒吧老板声音坚定。
她错愕。
“我调查过了,你当年的成绩被人顶包。顶替你的人,叫程芬。”
程芬是程言的妹妹。
一瞬间,许多她想不通的事,终于有了答案。
他不爱她。他只是在偿还。
偿还他们程家欠她的。
她挣开了酒吧老板的手,狼狈地逃开现场,回到她的简陋出租屋中。
又到了傍晚六点。
她出门找了家饭店,吃最便宜的炒饭。
店里悬挂着个大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他说明天会降温。
而她也确实感到彻骨寒冷。爱上他,如同患上一场失温症。
2017年,程芬顶替农家妹子上名牌大学的丑闻在网络平台上持续发酵。
有记者找上门,问她人生被顶替的感受。
酒吧老板把她护在身后,厉声呵斥他们不要再打扰别人的生活。
程家赔偿她一大笔钱。她没再和程言联系。
后来?后来她答应了酒吧老板的告白。酒吧老板的朋友挺多,个个都喜笑颜开喊她“嫂子”。没人再喊她“厂妹”。
2018年,她决定辞去工作,跟酒吧老板边旅行边结婚。她不打算重新高考,也不想再当厂妹。酒吧老板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好,他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为她遮风挡雨。
是真的,要奔向一个新的人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