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来服侍本姑娘？磨磨蹭蹭的。”
俏儿将手朝前一搭，翠霞还不知所以，红莺却是早已知事地伏着身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俏儿。
俏儿这会儿一改在常婆子面前的小意伏低姿态，俏眼上飞，一步一婀娜地摆动着身子，便就着红莺的搀扶，在一旁的春椅上躺了下来。
“你们手脚可仔细着点儿，要是把本姑娘哪儿磕着碰着了，惹了三爷不快，本姑娘可护不住你们！”
俏儿娇声开口，半是嗔斥半是威胁，哪里还有半分在常婆子面前好欺负的模样？
俏儿上句话音还没落，翠霞便瞪了眼，脸上那副“常婆婆前脚刚走还热乎着呢，你就迫不及待现了原形”的神色，更是分明。待到俏儿说完下句，翠霞便忍不住想发作，还是红莺在一旁用胳膊肘戳了戳翠霞，又递了个眼神过去，翠霞脸上不服气的神色这才收敛半分。
可这伸手去伺候俏儿的动作，却是仍旧遮不住的敷衍。看这神色便知，翠霞心中必当是很不甘心的。
也是，都是侯府的下人，怎么偏就她俏儿攀附上了刚刚回府的三爷？！虽然现下是称了姑娘，日后说不准还要抬姨娘，可这如今到底还没怎么样呢，就要踩着她们这些昔日同一个地位的丫鬟蹬鼻子上脸了。
倘若是以后真得了名分，指不定还要怎样跋扈呢！
翠霞心里忿忿，服侍着俏儿净手完毕，便把毛巾往铜盆沿上一搭，禀了声“奴婢今日还要去前院当值”，便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了。
眼见着翠霞在她面前使气性，俏儿嘴角一勾，却并不追着计较。倒是红莺往前跟了几步，可也不是要将人追回来，只是推开门四下望了一圈，确认厢房附近没了人，这才掩上门退回来。
“姑娘，翠霞已经走远了，门口也没什么闲杂人聚着。”
红莺福了福身子向俏儿回话，一双纤手却一把将她扶起，拦住了她行礼。
“仙儿姐姐，没旁人的时候，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又或者，你若是不嫌弃妹妹如今的攀龙附凤，便还是如以前一般，唤我一声俏儿妹妹。”
俏儿先前在翠霞面前颐指气使又骄横跋扈的神情早已不见，只剩下柔和与亲近。方才的做派，不过是做给翠霞看的。
翠霞表面上虽然和红莺一般，都是因为三爷盛允晞重回侯府这一遭，才新进府里的丫鬟，可这翠霞，摆明了是侯爷夫人院子里，安插到她身边来的眼线。
俏儿看得分明，常婆子刚进屋，便和翠霞对过好几次眼神。两人做得并不隐晦，也不知是真的没遮掩好，还是专门做给她俏儿看，以此警醒她不要在翠霞眼皮子底下做什么小动作。
只不过，俏儿并不如何在意翠霞和常婆子二人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要的，恰恰是她这欺软怕硬、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一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形象，今天能在翠霞心里立稳。想必这消息过一会儿，就该传到侯爷夫人耳中了。
“妹妹这是哪里的话，我如何能嫌弃你？”听俏儿如此说，红莺此刻总算抬起头，“姐姐知道，像你我这样的人一向命薄。落在旁人眼中，或许要说你是不知死活地折腾，可姐姐心里明白，你不过是挣扎着为自己搏一条活路罢了。就像当初在添香阁，倘若不是你，我恐怕也早已……”
添香阁是晟京城里的一处青楼，当初俏儿的父亲欠了赌债还不上，便是将俏儿卖与添香阁还的债。
见俏儿轻轻摆了摆头，红莺便知道俏儿是不想再提当年的事，于是便收住话头，转而问她，“先前在这侯府二爷的院子里讨生活，你应当是又受了不少苦吧？”
红莺眼里已经沾上几分心疼的神色。可等俏儿将那一双看上去无甚异样的手在她眼前摊开，她看清那指尖密密麻麻的红点之后，到底还是心中大骇：这永威侯府声名在外的盛二爷，果真是个变态！
永威侯府的盛二爷允旼是个阴郁狠辣的性子，在这晟京城里几乎是人人皆知。而和他这性子一样几乎传遍街头巷尾的，还有他不能人道的传闻。
因这一着，盛允旼在这晟京城里，就很难抬起头。而在侯府里，老侯爷早已不管事，一向是侯爷夫人当家。可盛允旼的生母叶姨娘，生前就是和侯爷夫人最不对付的那个，也是最为侯爷夫人所厌恶的那个。
虽则侯爷夫人被封了诰命，一向也是贤名在外，可只消看看她亲生的世子是个什么德行，侯府的三个姑娘在外头又各自是什么名声，便知道这“贤名”，到底有几分是面子功夫。
外头甚至有传言，说盛允旼不能人道这件事，之所以会在晟京城传得满城风雨，十之八九就是这位娘家颇得势的侯爷夫人的手笔。
而盛允旼一母所出的亲妹妹谨晗，向来也和他不亲近。既如此，盛允旼在这侯府里是什么境况，也就不难猜了。
里外不顺心，盛允旼的性子日益阴晴不定，理所当然的，便把气儿撒到了自己院里的下人身上，苛责打骂都是家常便饭。
偏俏儿是作为通房送入府的，站在那里便像是对盛二爷的某种提醒，才刚进盛二爷的院子不到半年，便被虐打得不成样子。手上的这些刑罚和俏儿身上那些伤比起来，还算是轻的。
不过十日前，盛允晞往她暂住的耳房送了个精雕细刻的小瓷瓶，那瓶中的药涂了十日，她身上新伤叠旧伤的痕迹，竟然就消失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倒是看不见了。那痕下的伤是不是真的根除了不知道，可起码表面看起来，皮肤已经是光洁如初了。
至于这手上的伤么——俏儿垂眸看了一眼，对这触目惊心的模样还算满意。
她自然知道，盛允晞送这药来是什么用意，不过是不想在春宵一刻的时候，瞧见她这一身伤，会污了他的眼。
也正因为如此，她昨夜虽然被折腾得几乎失了清明，也一直谨记藏着手指上的这些痕迹，怕扰了盛允晞的兴致。
倒不是盛允晞送来的药不够用。只是手上这些伤暂且要多留几天，她还有别的用处。
俏儿翻了腕子，将手收回来，拿了方手帕遮住，免得再惹红莺难过。只是红莺的眼光仍是追着看过去，心疼的神色愈发难掩。
红莺虽然已经用力捂上嘴，担心自己忍不住惊叫出声会惹来旁人，可目光一落在这些非人的折磨留下的痕迹上，她心里便禁不住愈发揪成一团，还是闷哼出声，眼中也已经全红了。
红莺记得，当初在添香阁里，俏儿是最怕疼的那一个。每一次被带她们学规矩的妈妈教训，俏儿永远都是躲得最快、哭喊得最让人揪心的，她也因此每次都会想着办法，帮俏儿把责罚躲过去，又或是帮她分担一些。
可如今才过去几年？看俏儿眼中的神情，竟是淡淡的，好似这双被针扎了无数次的手，是别人的一样。倘若不是已经受过数不清的苦，又如何能面对这样的苦楚依旧云淡风轻？
“人人都说，我们这些做丫鬟下人的是天生贱命，可我偏不信。我偏要把这条贱命，活出点人样来。”
俏儿开口，话里行间透着不认命的意味，语气却是淡淡的。
俏儿又拍拍红莺的手，反倒是安慰起红莺来，“仙儿姐姐别为我忧心，这些伤不碍事。如今既然是已经成功留在了三爷院里，便已经算是为自己勉强挣出一条活路了。”
其他丫鬟仆役，还能盼着做完了年契，就从盛二爷这死神窝里逃生，可将她卖给这永威侯府的弟弟，为了多拿点银子，托牙人签的是死契。除却在侯府各个主子间辗转，她若是要逃，便只剩死路一条。
再加上晟京人口管理本就严格，自去年大夏埋在晟京十数年的暗桩被发现，对出入晟京的流动人口的核查就愈发严苛。因此，就算是能逃出侯府，她这种签了死契的丫鬟，要顺利离开晟京也绝非易事。
而这侯府中的主子——
老侯爷成日在他的炼丹房里捣鼓那些丹药，除了那些道士和童子，其他人都不许靠近。府上的三位小姐身边伺候的，又都是府上的家生子。至于侯爷夫人和世子盛允晖院里，更不是什么好去处。权衡之下，只有这位十五年不曾回过府的盛家三爷了。
“仙儿姐姐，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话了。咱们姐妹如今能重逢，在这侯府里互相帮衬，一起讨生活，怎么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儿，该把眼光往以后的日子看才是。”
红莺仍旧红着眼，可也知道俏儿说得是。他们这样的人，更是要往以后看，生活才有奔头。
“对了姐姐，当初从添香阁分别之后，我听人说你跟了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据说那户人家对待府中的下人都很宽厚，那小姐也是个菩萨性子，那时羡慕你的人还不少呢。如今，你怎么也到这永威侯府里了？”
俏儿话音刚落，便发觉红莺眼中倏地便一团涣散，整个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