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牛备身人刚撤，刑部员外便在元伯的授意下悄悄带人追去行宫哨息处。年轻的千牛卫心下焦燥，等不及刚爬起来的禁军哨岗指挥到处调人前往，自己交代清楚后就火急火燎地往皇宫里赶。员外欣喜，随机应变，直接赶在敲锣打鼓前把指挥拿下。
吏部郎中则留在行宫内，借助手下人的通风报信，步步赶在圣人之前，巧舌如簧地绕走圣人寻找的随行将领。天子近臣相当警惕，轻易不为旁人所动。但吏部郎中经与元伯反复模拟后一改战术，实践起来主打一个“真诚”，开口闭口就是“勤王反制得胜，尔等皆入勤王麾下”“不信？不信就当圣人的面理论去”。于是凭借李绍云两拜勤王不足惜的远扬声名，将领们无一例外地觉得郎中所言相当要紧，纷纷速向他随口插入的“圣人所在处”求证去了。
在心急如焚的李虑深与他第三位近臣武将擦肩错过时，圣人百思不得其解、暴跳如雷，还未走远的将军耳尖巡回、刚好得见。两人都是惊喜急切，可还未对上话，将军面上一僵，低头栽倒，圣人则被边上一位不起眼的一人开口拦下。
原来是吏部郎中见势不妙，叫探子用石块先下手为强。那将军也是大意，估计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大胆到当着圣人的面给他来一下子。那也怪不得谁，全赖他对勤王作风的判断还不够贴切。而混入圣人慌张队伍中的元伯及时采取应急方案继续拖延时间。“陛下。”元伯松气，低眉顺眼道，“诸皇子间兄弟几个叙旧，陛下是长辈，参与恐怕影响不好吧。”尽可能不在圣人面前太张扬自己的个性。在随侍人等还在茫然的时间里，李虑深当即看出自己中计。他听明白元伯的言外之意，但并无所感，嗤之以鼻，不怒自威地叫人闪开。提前被元伯交代好不要露面、以备非常的吏部郎中不由得为拦在湖边、直面圣人的元伯捏了一把汗。
见自己所言对圣人未起影响，元伯心一横，抬头瞬间一把将身边内侍推向湖中。内侍惊慌挣扎中拉下了一群同僚。还不等圣李虑深反应过来，元伯所领王府亲兵凭借灵活身法拉开了圣人身边的剩余帮衬。
“陛下，”元伯声音并无起伏，再度开口，“请陛下乘舟静候。”其后同样乔装打扮的勤王府侍从铿锵重复：“请陛下乘舟静候。”
直至被逼向停舟，李虑深终于认清了眼下局势。“到底是军营里走出来的，”圣人上下打量元伯一番，无奈冷笑，“硬做个文人模样。”
尽管这一切令李虑深缺少准备、相当震惊，开国天子威容依旧。直到对方小小年纪却顶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嘴脸，在这惊世骇俗的节骨眼上不声不响、极尽沉着地“剑”指天子，一瞬间，李虑深早已不似以往灵光透亮的脑海中好像闪过某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令他下意识地警觉。“你是谁？”他冷眼质问。
元伯警惕地抬起头，锐利无比的目光尽可能忽视紧张而保持瞪视：“臣，前勤王府长史元伯。”甫一闻圣人发问，他便发觉对方并未对上号，不动声色的面具下狠狠松了一口气。
——————————————
“元郎中？难得见你穿这么……”吏部郎中对着元伯语塞许久，酝酿出一个符合他待人习惯的用词，“这么新颖。”其后刑部员外探头一看，一脸蒙圈：“你穿着内侍服作甚？咱计划有变？”
——————————————
计划没变，但元伯有意让自己看起来低调一些。大皇子府一别，元伯想通许多，对自己的各种优劣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勤王夺嫡一役，他长孙嘉恒的身份百害而无一利，于是元伯希望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好在李虑深不是御史大夫。对于他这个不甚显山露水的王府门客，圣人一向缺乏了解，以至于尽管他直觉出故人之姿，但到底没有认出眼前人正是故人之子。
……
“殿下！这边这边！”在行宫中来回穿梭、知会内外情况的吏部郎中一见勤王，原本强装靠谱镇定的一颗心脏登时疯狂起来。山穷水尽，柳暗花明，拨云见日，否极泰来……他能想出千言万语来形容此刻李绍云戎装现身院门的心境，同时却难以构筑一个明细确定的格局和未来。勤王当真胜了！今后他们能实现的想法太多，太多了，根本想不过来！
李绍云迎上高懿懿，随手指远远对上扁舟船篷处元伯的视线，眼前一亮。他趁将士拖来另一艘小船来的工夫，打量了元伯一番，对方除了穿着不伦不类，并无其他异常。李绍云暗自松气。刚听来报说元伯与圣人独处一隅，他下意识以为长孙嘉恒要借此机会报仇雪恨了。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君王父亲和毕生挚友，而后的分分秒秒都在担心元伯那个不中用的小身板。李虑深到底是马上皇帝，长孙哪是圣人的对手。
“父皇，”勤王长腿一迈，顺势跪立篷前，“儿臣回来看你。”高懿懿在他身后端着两位皇子的头颅。那场面过于血腥。冷酷，恶心，匪夷所思，胜于雄辩。“……”李虑深够出去的颤抖双手还未触及，便整个人虚脱般摔回座位，掩面悲泣，“我的儿啊……”
元伯心口狂跳，他观察了一眼圣人的反应，便转向勤王那边。高懿懿身前案台上的面目他难以直视，转瞬他就对上小女武将关切的目光。元伯心下一度失拍。他顿时懊悔，怎么是她和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沼当中。圣人还未发话，一切仍未落定，元伯不敢分心。他避开视线，高懿懿眉头微微一皱。她理所当然地想是对方操劳过度。
“二郎……真要与你单独聊聊。”元伯、高懿懿在勤王示意下应声跨向另一方小舟，后者掌杆，撑船至一旁不远处，静观其变。
不过几个恍惚间，圣人的声音苍老得明显，“你总是满意不得、心甘不得。你宁愿屠戮兄弟也要做这太子吗！”李虑深越说越激动，嘶吼地直至勤王。李绍云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道：“是！”目光坚定得异常。圣人正气在头上，也许看不出。如果元伯在场，便会惊觉他极力掩盖的悔恨和不奈。“兄长废黜多年，何故重立？儿臣愿为这盛世竭尽全力，也确为这天下尽心尽力，为何不能成为太子？”勤王在任何人发觉他迟疑前补充到。他严词质问，却并没有在期待答复，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圣人绝望地摇头叹道：“三郎走了，麟辅、元武这下也都没了，年长几人中就剩你一个，你现在当然是太子了！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结果？杀尽你的家人！你当这是成功吗？”
“我难道失败吗？”勤王瞬间被点燃暴起，“父皇所谓的成功里，可有我的活路？娘在的时候总说，我当辅佐父亲、兄长，唯此便可安遂一生。安分，安分！母亲安分守己了一辈子，获得什么了？一个简葬而已！你连陪送都没有，这也是我应得的？小妹娘胎还没出，你就给寻了亲事与他府结缘。结果难产腹死，就是不吉之身，草草揭过了。凭什么？我早就想问了，凭什么？如若我等皆为你谋求天下的筹码利器，我又不是学无所成、身无长物，父皇能打的天下我也能打，兄长能领的人心我亦有得，为何不能选我？如果是因为母亲与你并非两情相悦，而我并非你中意青睐的骨肉，为什么还要给我无谓的希望，为什么要反复地折磨我？我想不明白，却流淌着和你一样不服不甘的血脉，我要怎么任由着自己放躺苟活？”
他们父子间，其实包括麟辅在内，都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如此直接深刻的对话。圣人被勤王质问得一愣。凭什么？凭单纯已有最合适的人选而不会选他；凭他再怎么样也依旧是李府的儿子而放任其野蛮生长。李虑深十分清楚自己的想法，但却没有开口。因为旦夕之间，如今勤王已经一跃成为了那个最合适的人选，而诸王皆陨，唯剩他勤王一人了。
“二郎，以家立国、以国为家，此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圣人沉默地阖了阖眼，已经没有解释的意义了，“尔在此等谋逆之臣的怂恿下起势，如何做他们的主？将来这天下，究竟是你李绍云的，还是什么人的？我李家几世累积谋求的家业，如何不断送在你手上？”
李绍云愣了愣，而后皱眉道：“我一路从籍籍无名到路人皆知，是我率队凭本事杀出来的；我今天能活着出现在这里，是朗中他们抛却个人生死而为我谋划出来的。今后这天下不服人人魄力筚路蓝缕的勤王府，难道还跟那些逆来顺受的顽固们走老路吗？
“如今我已能守护好我的爱人！依斐、元伯，近臣、盟友，爱我的人还有活着的。父亲你的呢？还有吗？你成功吗？你所有的成就难道不是踩着那些你爱的人的人生攀得的？我们有何不同？
“尔既守得家业，我亦守得！我会坐上你的位置，率领他们，和他们齐心协力地渡过不管艰难还是失败的日子。我不在乎选择不去了解我的人们会怎么看我！他们从来没有真心在乎我过！我拥有真心实意的爱和拥戴，那是我选择的立场，而我将誓死拥护我们梦寐以求的未来。”
圣人的声音经过漫长到近乎煎熬的沉默后重新响起，高懿懿耳尖一动。“你所谓的将来，又是如何呢？”勤王的回应也随之钝锉，但转瞬便由李绍云平静下来的声音娓娓道来：“我想要，这世间曾沉寂埋没的多数，从此喧嚣。”
我想要……元伯紧盯着高懿懿轻起轻合的双唇，热泪盈眶……延续那脆弱的生命，开拓这偏废的文明……
【我想要……人心泰平。】
——————————————
上岸由吏部郎中送走圣驾后，勤王朝元伯扬起一个纯粹自我安抚意味的苦笑：“在此之前，确如太傅所言——没有出路，一切都向着权利进发，无可非议。从此往后，可……一切都变了。出路多了，却不法像以往那般无所顾忌。原来，从来就没有真正我称心如意的时候。如今，是我想着如何称人心意的时候了。嘉恒，我与父皇、威远，甚至你和依斐，到底是不一样的吧？”我终究，适不适合坐到那个位子上？
勤王并没有被圣人的责任论给完全唬住，心里依然十分清楚皇位代表的巨大权利。但李绍云想到的是，这样为了权利而来的自己，还是不是元伯等人所期待的君主。元伯其实也一直面对这个心魔，但气氛之下，他只是轻声吼着让勤王别那么踌躇怯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元伯又打断这寂然。“确实。”元伯释然，“但这无妨，也是好事。”两人同甘共苦多年，已然彼此看清。他始终深知二皇子这无法自如的收放的善意终将成为称王称帝之路上的巨大障碍。
“臣元伯，”他无视勤王笑着对于尚未举行仪式的提醒，坚持且无比郑重，“拜见太子殿下。”
但，他已无法自拔于这样的骈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