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翔盯着那枚安静悬浮的环,眼白里布着血丝。
他起初以为那阵风是瓦斯翻涌,是岩体松动,是某种矿井里最常见却最致命的“意外”。可当风停,小室恢复死寂,陈正连同那几片纸一起消失的一瞬——他像被人从胸腔里抽走了脊梁,整个人僵在原地。
小室里还残留着旧纸的墨味,像有人匆匆从你的梦里走过,留下一句没说完的话。
玻璃柜无声地站着,金属支架冷得发亮。环仍悬在那里,纹路缓慢流动,淡光稳得近乎残忍——仿佛刚才发生的不是“吞没一个活人”,而只是它把空气调成了另一个频率。
马翔的喉结动了动。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可怕的事:刚才那一刻,触发这东西的不是风,不是地质变动,而是那句带着全部力量说出口的——
“放心,王民,我一定帮你!”
那句话像一颗钉子,一头钉在六十年前的绝望里,一头钉在今晚的黑暗里。两端一接,环便像听见了它要听的暗号,轻轻一转,把誓言的主人“收走”了。
如果真要解释——
当另一个时空的人留下信息、在这里写下“把这封信带给我家人”的请求;
当这个时空的人对着那封信给出肯定回应、在环面前立下“我一定帮你”的誓言——
誓言便成为钥匙,环便成为门。
门开的一瞬,将答应的人带往属于那句誓言的时空。
直到“把信带回去,告诉他们他没逃跑”完成,门才会再次打开。
只是——马翔不知道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亲眼看着一个活人,在一阵风里连同几片写着“王民”的纸,被三号井吞走了。
而这口井的黑,好像比任何年代都更沉。
他踉跄后退一步,鞋底擦过石面,发出刺耳的摩声。
他想冲出去,想去井口喊乔磊,想拉响警铃,想把这地方炸成粉。
可那枚环偏偏还亮着,亮得像一口冷泉,让人不敢不信,也不敢相信。
“老陈……”
他声音干得几乎裂开,“你去哪儿了?”
环没有回应。
它的光却像是更稳了一分,仿佛在告诉他:
你们的世界,不是它唯一的世界。
而此时的某个时间层——
1938年的三号井。深冬的风裹着煤粉和血腥味,在阴冷巷道里像野兽一样灌进来。
“砰——!”
一个男人猛地从地上“摔”出来,后背狠狠砸在岩面上,手肘和脸同时擦出血痕,疼得他眼前发白。
这不是普通的跌倒,更像有人把他从高处丢进泥里——不讲道理、不容分说。
他来不及分辨自己身在何处,耳边已经响起粗暴的呵斥:
“站起来!干活!”
陈正猛地抬头,矿灯不在,手电不在,头顶没有熟悉的现代钢梁,只有粗糙的木支撑压低天花板似的顶板。
一排陌生的军靴从他身边踏过,靴底沾着煤与泥,带着一种冷硬到骨头里的年代气味。
他下意识摸向胸口——
那几片纸竟还在。
他把纸从衣襟里抽出来,看见墨迹竟像刚写下不久,湿润得发黑:
王民。
那名字像一盏灯,照着他尚未清醒的脑子。
他喘着气,眼前逐渐聚焦。
周围是一条狭长的巷道,顶板用粗糙木梁支着,木头被煤烟熏成深色,几处地方滴着水,落在枕木上溅起小水花。
一群人弓腰在前头干活,像一串被压弯的影子。
那些人穿着破烂棉衣,原色早褪没了,只剩灰黑。
有人赤着脚,脚底裂口翻白;
有人脚上裹着破布,脚腕青紫交错。
他们抡锤、挖煤、抬渣,动作机械得像被抽走灵魂。
每一下呼吸都像掏空肺叶,带着浓烈的汗酸与霉土气。
再远一点,几个穿军服的男人站着——
短上衣、绑腿、油光军靴,肩上端着枪,腰上挂着棍棒。
他们说的话像铁片刮石,陈正听不懂,却像被电了一下认出来:日本话。
巷道尽头的墙上刷着标语,煤粉湿气让笔画糊着,但仍能辨出:
「日军」
「誠」
「奉仕」
还有一行尾巴被烟熏模糊得只剩一个「勝」字,像獠牙。
这一切太陌生,又太具体。
不像梦。
梦不会有这么重的煤味,也不会有这么真实、这么冷的脚步声。
他低头一看自己——
不是蓝工作服,不是现代安全员的钢扣护腰;
而是一身粗布棉袄,腰上栓着破麻绳,袖口磨得像砂纸。
手掌粗糙得不像话,掌心满茧,指缝里挤着煤泥。
那不是“刚下井沾的灰”,是长年累月被黑暗磨出来的皮。
他脑子里飞快闪回:
玻璃柜、环、马翔念的信、自己那句“放心,我一定帮你”……
如果这不是梦,只剩一个可能——
他被那玩意儿,从1999年的三号井,扔到了六十年前。
他几乎要喊出声,可那声喊先卡在喉咙里:
这里是敌占矿井,任何异动都可能换来枪托、棍棒、甚至子弹。
他咽下一口带铁味的唾沫,挪到旁边一个矿工身边,压低声音:
“兄弟……这是哪儿?什么时候?”
那矿工抬眼看他,眼白里全是红血丝,像熬了几夜的火炭。
“你脑子被砸昏了?”他哑声道,“这不是三号井还能是哪儿?一九三八年,冬腊月。”
一九三八年。腊月。
陈正只觉得一阵寒从脊背往上爬。
那不是井下的冷,是年份的冷。
他这辈子挖了半辈子井,见过塌方、爆燃、透水,见过生离死别,却从没想过自己会从井里掉进历史的井里。
他张口想说什么——
“我得回去”“你们别再干了”“日本人会害死你们”——
可词还没成形,背后猛地挨了一脚。
“バカヤロー!なにサボってる!”
伴随粗暴的吼声,他被踹得向前一栽,手掌撑在潮湿枕木上,火辣辣的疼从小腿一路窜上来。
踹他的是个日本兵。
那人眼细如刀,手里棍子一甩,棍尾带风,像抽在空气里也能裂开肉。
旁边翻译的汉奸抢着补一句:
“瞎吼啥?还敢偷懒?快干活!”
陈正咬住牙,把骂人的话吞回去。
疼倒像一盆冷水,把他彻底浇醒——
这不是梦。
他压着气喘,强迫自己冷静。
这个时候,硬顶只会死。
他得先活,才能把信送出去,才能找回去的路。
他吐出口气,胸腔里却忽然一阵发闷。
眼前黑了一瞬。
煤味、汗味、血腥味一起压上来,像把他重新塞进窄棺。
最后一个蹿进脑子的念头不是“环是什么”,也不是“我怎么回去”,
而是——
家里孩子陈树还在等他回家过年。
他答应过大年三十前收工回去。
老婆在盘年货,孩子在量新衣服的尺码。
他本该回去的。
“我得……”
他只来得及低低挤出两个字,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像被谁一拳敲在后脑,直直倒下去。
额头磕在枕木边缘,闷响像一记迟到的钟。
周围矿工骚动,有人要扶,却被日本兵的枪托一拦。
“别管他。”翻译冷冷丢下一句,“死就死了,再换一个。”
昏过去前一秒,陈正隐约感觉衣襟里那几片纸在心口轻轻一动,像在提醒他:
你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