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的铃声像一块薄铁皮,被冬风随手一掀,哗啦啦掠过整个桐山二中。
陈树抱着一摞厚厚的资料从教学楼出来,纸边被他捏得发白。那是他这些天从图书室、旧档案、乔磊那儿零零散散抄来的——井下老巷道图、勘测记录、气体分布表,还有一份边角发脆的《三号井生态修复阶段安全评估》。
纸上密密麻麻的圈点和箭头像一座座小小的坑道,通向他心里那个更深的洞。
风一阵猛过一阵。
他抬手压了压资料,还是没压住——
“哗——”
几页纸被风扯走,像几只突然惊起的灰鸽子,打着旋落到操场边的碎石路上。
“哎——”
陈树来不及多想,抱着其余资料蹲下去捡。手刚伸过去,一声闷响从头顶砸下来——
“啪!”
一只限量款篮球鞋踩住纸页,鞋底纹路把那页薄薄的旧图压出一道脏痕。
陈树抬头,眼神瞬间冷了。
刘小利站在他面前,校服半拉链敞着,黑卫衣帽子往后一甩,笑得像刚赢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
“喂,”他拖长腔调,“你不好好学文化课,抱着这些煤灰资料干嘛?提前准备下井挖煤啊?”
跟班们哄地笑开,一片轻薄的嬉闹:
“哈哈,这不陈矿工嘛!”
“是不是还想考个‘井下博士’啊?”
“以后咱们去你家买煤打折不?”
几个人笑得特意,又往四周扫了一圈——
确认乔伊不在。
上次走廊那三秒的“女侠教育”,他们到现在还记得骨头疼。
陈树盯着那只鞋,声音不高,像煤层里压着的火:
“把脚拿开。”
“哟,还敢凶?”刘小利挑眉,脚尖一挑——
那页纸被踢得飞出去,划过地面噌地一声,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嘲笑声更大了,像风里的碎玻璃。
陈树忍了三秒。
第四秒,他抬手一把推开刘小利。
“我让你拿开脚!”
刘小利踉跄半步,笑意瞬间被打碎,脸色一沉:
“找打是不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扑上去。
拳头、肩膀、校服的拉扯声混在一起,资料被撞散,纸页踩碎、掀翻,在风里飘成一片乱雪。
操场边有人惊呼,有人起哄——看热闹的眼睛像一圈圈围上来的煤灯。
就在这股热闹要失控的刹那——
“住手!”
一个清脆的声音切进来,像刀子划破喧哗。
王昭从操场另一侧跑过来,马尾在风里甩出一条干净利落的弧线。她冲到两人中间,先一把拽住刘小利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拉开。
“刘小利,你干嘛打人!”
刘小利被她锋利的气势按住,火气还没散,却已经先收了半截。他向来懂得在王昭面前换一张脸,语气立刻软了些,甚至带点讨好:
“昭昭啊,这不是误会嘛。你看他这都是什么?井下作业、矿图……我就说他不好好学文化课,提前准备挖煤嘛。
我说错了吗?”
王昭转头看了眼地上的纸,眉眼一沉,冷冷对他甩出一句:
“他看什么书,不关你事。”
她弯腰把陈树扶起来,袖口掠过他的手背,动作很稳。
“走吧。别理他们。”
这句话像一把门闩,咔哒一下把他们和那群人隔开。
刘小利的脸当场黑了——
不是因为输了,而是因为王昭站在陈树那边。
他咬着牙,嘴还不甘地犯贱:
“哼,王昭,你喜欢看煤灰书的人啊?那我也买几本,你是不是也得多看我两眼?”
跟班们又哄笑,笑声又尖又轻薄,像在摁着谁的尊严往地面蹭。
王昭慢慢回头。
她眼睛里没有火,只有寒,像冬天井口那种沉下来的冷气,刀一样贴着皮。
“刘小利,你再说一遍?”
刘小利被那眼神逼得退了半步,脸上挤出讪笑:
“开玩笑,开玩笑。”
他带着跟班灰溜溜走了,嘴里还嘀咕:
“切,看个矿图就成学霸了似的……”
风卷走他的嘀咕,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像一段没法抹干净的笑话。
操场边的林荫道,落叶一层层铺着,踩上去沙沙作响。
王昭和陈树并肩走着,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在一起,一深一浅,像两条暂时搭上的轨道。
陈树把散乱的资料重新拢好,低声说:
“谢谢。”
王昭撇嘴,语气轻得像风:
“别谢我。我只是看不惯欺负人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到他怀里那摞纸上,声音不知不觉放低了些:
“不过……你在查资料?”
陈树点头。
“是。得抓紧时间。”
王昭想问“为什么”,却没问出口。
她只是看着他把每一张纸都收得很仔细,像收拾一条要命的线。
那目光里,疑问、担心、愤怒交杂着,又悄悄冒出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动。
不远处,教学楼二层的窗边,马星遥站得很久。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喉咙像被塞了一块什么东西,沉得发热。
他低低喃了一句,像对风说,也像对自己说:
“陈树,你要真敢下井……恐怕这次——没人能再救你了。”
走到校门外,街灯还没亮全,远处能隐约看见桐林商厦那片霓虹。
王昭忽然开口,语气比刚才更直:
“昨天沈飞请客,让我们家去牵头三号井项目。
那不是给他们送人头吗?我爸要真签了,就是明摆着给人顶锅。”
陈树一怔。
“乔伊也提过这事。”
“乔伊?”王昭挑眉,“她咋知道的?”
陈树笑了一下,笑里没什么少年气,只有一种“算过账”的干脆:
“她哥是乔磊啊,在能源局。消息比谁都灵。”
王昭拍了下脑门,恍然:
“原来是他!昨晚饭桌上,沈飞旁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我就说眼熟。”
“桐山本来就不大。”
陈树淡淡说着,眼神却没松开那摞纸。
王昭看了他一眼,像突然抓到一个小尾巴,语气轻快了点,却藏着探究:
“那你这几天一直和乔伊在一起,就是为了讨论这些事?”
陈树抬眼看她,那眼神坦荡得像井下新打通的巷道:
“不然呢?”
王昭咬了下唇,声音几乎贴着风:
“我以为你们在谈——
——谈恋爱。”
陈树差点笑出声,摆摆手:
“拉倒吧,现在这个年龄懂个啥。说喜欢谁谁谁都是玩笑话。我哪有那闲心。”
他停下脚步,看向远处校外灯火那片摇摇晃晃的亮:
“我当务之急是找到我爸。
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像钉子敲进地里。
王昭低头,看着他怀里的资料。
那些陌生的线条和符号在纸上密密麻麻,像一张旧时代的脉络图。
而他手边的批注整整齐齐,没有一笔是随便画的。
“这些……都是你做的笔记?”
“嗯。”陈树点头,“旧勘测图、气体分布表、地质应力曲线……我都在看。
我早晚要下去看看。”
王昭轻轻吸了口气。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眼前这个男孩身上有一种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沉——
不是矫情的少年忧郁,而是一种被现实挤出来的倔强和信仰。
“你真打算亲自下井?”
陈树的声音不高,却硬得像煤里夹出来的铁:
“我爸失踪的地方,我要亲眼看一眼。
否则不甘心。”
王昭盯着他,喉咙有点发紧。
她想劝他别冲动,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这人是认真的。认真得让人心疼,也让人敬畏。
走到街角那盏老路灯下,灯光闪了两下,像有人在远处注视。
王昭停下脚步,声音放得很轻:
“陈树……要真能让你下井,你能保证安全吗?”
陈树笑了一下,笑意像一束短短的光:
“我只保证——不白去。”
那一刻,王昭觉得心里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不是疼,是一个沉下来的决定。
夜里,王家书房的灯亮得很晚。
王江海坐在桌后,灯光在他眼下压出一圈疲惫的阴影。
桌上摊着一套新送来的三号井重启文件:项目合同、资金计划书、开工申请。
纸张的白在灯下刺得人眼睛发酸。
王昭推门进去,语气比平时认真太多:
“爸。”
王江海抬头,愣了下:
“怎么了?这么严肃?”
王昭深吸一口气,像在心里打过无数次腹稿:
“我想让你——签下这个头。”
“什么?”王江海猛地直起身,“你不是昨天还说别碰这事吗?李东阳他们就是找替罪羊。”
“我知道。”王昭咬着唇,“可这次不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抬眼看父亲:
“我同学陈树,他爸当年就是在三号井里失踪的。
他查到有问题,想重新下井。
他需要一个名义……一个能让他进去的理由。”
王江海的眉头一下子拧紧了,那种父辈的谨慎和商人的敏感在眼里翻涌:
“昭昭,这不是闹着玩的。那井下面……你不知道有多危险。”
“我知道危险。”王昭声音更低,却没有退,“可要是没人查,那些人就永远摸不到真相。
爸,你不是也在那批人里赔过钱吗?咱家那时候,不也被他们牵着走过?
您总说那口井‘怪’,可到底有多怪,是不是该有人弄清楚?”
王江海沉默。
指尖敲着桌面,像敲着旧账的骨头。
他的眼神在灯影里闪了很久,仿佛那三年前的那口井还在他眼前冒冷气。
王昭把声音放得更轻,像一根线慢慢缠住父亲的心:
“你牵头不是真去背锅。
你只要让他能下去。
我保证——他不是去闹事,他是去找人。”
空气凝固了几秒。
王江海终于长叹一口气,像把肺里那口旧年的沉灰吐出来。他缓缓把文件推到一边,看着女儿,眼神复杂得像一张被揉旧的地图:
“昭昭,你长大了。”
他顿了顿,语气软下来,却又带着父亲的严厉:
“行,我答应你。
但你得答应我——
任何情况,你都不能亲自掺和进去。”
王昭点头。
但她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