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刺骨的冰冷。
然后是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像沉在结了冰的墨汁里。身体没有知觉,只有意识在无边无际的虚无里飘荡。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万年,一点尖锐的疼痛猛地刺入太阳穴。
“呃……”
一声极其细微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微弱得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力气。
耳边不再是死寂,而是嗡嗡的、嘈杂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听不真切,但能感觉到那种属于活人的喧嚣和……喜庆?
“……新娘子皮肤真好,稍微补一下粉就行啦!”
“……对对,沈总真是好福气……”
“……捧花放这边,小心点!”
新娘子?沈总?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混沌的意识上。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咙口——是血的味道!我死前最后闻到的,就是自己血液在破碎的车厢里弥漫开的浓烈腥甜。
“呕……”生理性的恶心感让我猛地弓起了身体,这一次,喉咙里真切地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哎呀!小林你怎么回事!”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责备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让你给新娘子补个粉,你发什么呆?还弄出这么大动静!撞邪啦?”
一只手粗鲁地推搡着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驱策。
我被迫抬起头。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逼得我立刻又眯起了眼。模糊的视野里晃动着大片晃眼的白——不是医院那种消毒水的惨白,而是……婚纱那种华丽、圣洁、带着蕾丝和珍珠光泽的白。
瞳孔剧烈地收缩、适应。
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
我正半跪在一个梳妆台前的地毯上,身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袖口沾着些微粉底液的廉价服务生马甲?手里还捏着一块脏兮兮的海绵粉扑。
梳妆台巨大而华丽,镜框是繁复的欧式雕花。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样子: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的脸,大约二十出头,五官清秀,但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怯懦。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此刻因为惊骇而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茫然和一种不属于这张脸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这不是我的脸!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几乎停止跳动。窒息感再次袭来。
“发什么愣!快点!吉时马上到了!”刚才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响起来,一个穿着玫红色套装、身材微胖、妆容浓艳的中年女人叉着腰站在旁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催促。她的胸牌上写着“婚庆督导王姐”。
我的目光越过这个聒噪的督导,死死地钉在梳妆台前那个端坐的身影上。
镜子里,映出一张精心描绘过的脸。
乌黑的长发盘成优雅的发髻,点缀着细碎的钻石发饰。妆容完美无瑕,每一根睫毛都卷翘得恰到好处,腮红晕染出娇羞的粉晕,饱满的红唇微微上扬,勾勒着幸福新娘的弧度。她穿着那身价值不菲的、缀满手工刺绣和水晶的Vera Wang定制婚纱,露出的脖颈纤细白皙,戴着一条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
夏薇。
我的“好闺蜜”。那个在我被撞得支离破碎时,依偎在我丈夫沈辰怀里,用怜悯又得意的眼神看着我的血慢慢染透洁白婚纱的女人。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猛地从胃里翻腾上来,直冲头顶。指甲狠狠抠进掌心,粗糙的地毯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点痛楚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瞬。
不对!
我死死盯着镜子里夏薇的脸。这张脸,和我记忆里那张在血色与火光中扭曲的脸重合,又分离。是夏薇没错,每一个五官的细节我都刻在骨子里,烧成灰都认得。
但是……她的左眼眼角下方,那颗小小的、棕色的、像一滴凝固眼泪的痣呢?
那颗痣,是我和夏薇从小一起长大时,无数次嘲笑她又羡慕她的独特标记。沈辰也曾不止一次用手指摩挲过那颗痣,笑着说那是“天使的印记”。
现在,那颗痣不见了。夏薇的眼角光滑一片,只有粉底液覆盖下的平整肌肤。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不是错觉!这不是幻觉!我低头,看向自己这双陌生的、骨节分明、指腹有些粗糙的手。这不是苏婉婉那双养尊处优、精心保养的手。这具身体,不是我的!那个在冰冷雨夜里,在扭曲变形的驾驶座上,感受着生命和血液一起流逝的苏婉婉,已经死了!
我……重生了?在一个陌生女孩的身体里?在……夏薇和沈辰的婚礼上?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弹在脑海里轰然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小林!你聋了吗!”王姐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她上前一步,似乎想揪我的耳朵,“新娘子等着补妆呢!耽误了婚礼流程,你担待得起吗!还想不想要工钱了!”
她的吼声像一把钝刀,割裂了我混乱的思绪。我猛地抬起头,不再是刚才那种茫然怯懦的眼神。冰冷的、淬了毒的目光直直射向那个聒噪的督导。那眼神里沉淀着死亡带来的阴寒和刻骨的恨意,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王姐被我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一愣,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矮了下去,眼神里甚至掠过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畏惧。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我来。”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完全不同于这具身体应有的年轻声线。我撑着梳妆台的边缘,慢慢地、有些摇晃地站起身。膝盖因为刚才的长时间跪地而发麻刺痛。
夏薇似乎也被我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她微微侧过脸,从镜子里看向我。她的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像看着一只碍眼的虫子,但更多的是属于新娘的、高高在上的矜持和漠不关心。
“动作快点。”她红唇轻启,声音温温柔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我拿起那块海绵粉扑,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我一步一步,走到夏薇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毯上,却感觉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烙下仇恨的印记。
镜子里的夏薇,妆容精致,眉眼含笑,满溢着待嫁的幸福。而我,这个穿着廉价马甲的“化妆师”,脸色苍白,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她光洁无瑕的眼角。
那颗消失的泪痣,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无声地嘲笑着命运的荒谬和残忍。它提醒我,眼前这个看似完美的新娘,手上沾着我的血。
我抬起手,粉扑轻轻按在她脸颊需要补粉的位置。指尖距离她脆弱的脖颈只有不到一寸。我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高级化妆品的脂粉气,这味道曾经让我觉得熟悉又安心,现在却只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立刻撕碎这张虚伪的脸。
夏薇似乎察觉到我停留的时间有点长,或者是我眼神里的恨意太过实质,让她感到一丝不适。她微微蹙了下精心描绘的秀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再次催促:“好了没有?别磨蹭。”
“马上就好,夏小姐。”我的声音放得很轻,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服务行业的卑微,努力模仿着这具身体原主可能有的语调。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我快速地在需要补妆的地方轻轻按压了几下,动作尽量显得专业而迅速。指尖每一次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都像被电流击中,一股强烈的、毁灭的冲动在血管里奔涌叫嚣。
“好了。”我收回手,退后一步,垂下眼睑,掩盖住眼中汹涌的杀意。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现在不行。在这里,用这双手掐死她,太便宜她了。而且,沈辰那个畜生还没出现。
“嗯。”夏薇从镜子里扫了我一眼,那眼神轻飘飘的,带着施舍般的满意,随即就转开了视线,对着镜子再次检查自己的妆容,嘴角重新扬起幸福甜蜜的弧度。
王姐看我“识相”地完成了工作,哼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颐指气使的劲头:“行了行了,赶紧收拾东西出去候着!别在这碍手碍脚!等下还有捧花环节,机灵点!”
她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
我沉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化妆工具。粉底液、眼影盘、假睫毛胶水……我把它们一样一样捡起来,放回那个半旧的化妆箱。动作机械而缓慢,大脑却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疯狂运转。
我死了。死在那场由我丈夫沈辰亲自策划、我的“闺蜜”夏薇冷眼旁观的车祸里。我苏婉婉,用最惨烈的方式,用自己的血染红了那件象征着纯洁幸福的婚纱,成全了这对狗男女的狼心狗肺。
而现在,上天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不是回到过去阻止一切,而是把我这个充满怨恨的孤魂野鬼,塞进了一个卑微婚礼化妆师的身体里,扔到了他们盛大婚礼的后台!
恨意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但另一种更冰冷、更尖锐的东西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那是绝对的清醒,是来自地狱的、浸透了死亡气息的冷静。
复仇!只有复仇!用他们的血,洗刷我的冤屈!用他们身败名裂的痛苦,祭奠我枉死的灵魂!
可是,怎么报?我顶着这张陌生的脸,一个无足轻重的化妆师的身份,能做什么?冲出去大喊“我是苏婉婉,是你们害死的”?只会被当成疯子拖走。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梳妆台上那些属于夏薇的物品。名牌手包、最新款的手机、车钥匙……车钥匙?
心脏猛地一跳!
那场车祸!
沈辰心思缜密,手段狠毒。那场车祸被完美地伪装成了意外——刹车失灵。警方最后的结论是车辆老化导致制动系统故障。多么天衣无缝!
但我知道不是!因为就在车祸前三天,沈辰以“安全升级”为由,亲自把我的车开去了他朋友开的一家小型修车厂!当时我还觉得他体贴!那个修车厂……叫什么来着?
大脑深处某个被死亡和剧痛尘封的角落,记忆碎片被这强烈的恨意撬动,艰难地闪烁着,试图拼凑。一个模糊的名字在舌尖打转……“顺达”?“顺鑫”?不,是“顺驰”!对,顺驰汽车养护中心!一个藏在城郊结合部、毫不起眼的小作坊!
沈辰选择那里,就是因为它不起眼,没有完善的监控系统,方便动手脚!他一定在那里对我的刹车系统做了手脚!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证据!只要能找到那家修车厂,找到那天动过手脚的人或者记录……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
可是,我现在被困在这里,顶着“小林”的身份,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怎么查?
就在这时,夏薇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新信息预览无声地滑过锁屏界面。
发信人:【辰】
信息预览:【宝贝,准备好了吗?我迫不及待要见到你了。今天之后,沈氏和苏氏都是我们的了。】
【苏氏】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眼眶!
我死了,苏氏集团,我父母一生心血打拼下来的基业,自然落到了我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丈夫沈辰的手里!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不仅要我的命,还要吞掉整个苏家!
滔天的恨意几乎冲破理智的堤坝,眼前瞬间蒙上一层血雾。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那声濒临爆发的嘶吼。
【沈氏和苏氏都是我们的了】……这句话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神经。
等等!信息!
手机!夏薇的手机就在眼前!锁屏界面……我记得夏薇的习惯!她懒,怕麻烦,手机锁屏密码一直是她和沈辰的恋爱纪念日!
是哪天?我疯狂地在记忆里搜寻。夏薇曾无数次在我面前炫耀沈辰的浪漫,包括他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纪念日很多,但作为锁屏密码的,通常是最初的那个……
——十月二十八号!他们第一次在酒吧“偶遇”的日子!夏薇曾得意地告诉我,那是沈辰精心设计的“命中注定”!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猛地抬头看向镜子。夏薇正背对着我,微微低着头,整理着婚纱的裙摆,长长的头纱垂落下来,遮挡了她大半的侧脸。王姐则背对着我们,在门口整理着等会儿要用的捧花。
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压缩成孤注一掷的疯狂。身体里属于“苏婉婉”的那股狠劲压倒了“小林”的怯懦。我猛地探身,手指快如闪电,一把抓起了梳妆台上夏薇那部最新款的iPhone!
动作太猛,带倒了旁边一瓶卸妆水,玻璃瓶“哐当”一声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什么声音?”夏薇立刻警觉地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向我。
王姐也闻声回头:“小林!你又搞什么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死死攥着那部冰冷的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脸上却瞬间切换成惊慌失措和笨拙的模样,声音带着哭腔,指着地上流淌的卸妆水:“对、对不起!夏小姐!王姐!我、我不小心碰倒了……我、我马上收拾!”
我立刻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扶那个瓶子,用身体挡住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飞快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湿滑的手汗。
“废物!真是废物!”王姐气得脸色发青,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冲过来,“毛手毛脚的!这地毯多贵你知道吗!你赔得起吗?!滚开!”她粗暴地一把推开我,自己蹲下去处理那滩狼藉。
夏薇皱着眉,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污渍和狼狈的我,大概是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她动气,影响她完美新娘的形象。她不耐地挥挥手:“赶紧弄干净!别在这里添乱了!”说完,她转回头,对着镜子最后调整了一下钻石耳钉的位置,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盛世美颜上。
危机暂时解除。我紧紧握着那部烫手的手机,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手机光滑的金属外壳贴着我的皮肤,传递着一种令人战栗的触感。我退到角落,背对着她们,假装在整理化妆箱,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锁屏界面亮着,显示着刚才那条信息的预览,刺眼无比。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指尖带着赴死般的决绝,在冰冷的屏幕上按下那串数字:1028。
“滴”的一声轻响。
屏幕解锁了!
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狂喜和冰冷的恨意交织着冲击着我。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夏薇和王姐,她们还在处理地上的麻烦。时间不多!
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开了微信。置顶的聊天框就是【辰】。点进去,满屏都是不堪入目的调情和露骨的情话,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甚至在我还活着、把他们当作最信任的人时,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编织着这张恶毒的网!
我强忍着恶心和滔天的怒火,手指飞快地向上滑动。不是这些!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关于车祸!关于谋杀!
突然,一个特殊的聊天记录映入眼帘。日期,正是我车祸的前三天!
【辰】:【安排好了。顺驰那边,老鬼接活。确保万无一失。钱已付清。】
【薇薇宝贝】:【知道了。她车钥匙我放老地方了?】
【辰】:【嗯。明天我去取。亲爱的,很快,我们就彻底自由了。】
【薇薇宝贝】:【等你。记得处理干净点,别留尾巴。】
【辰】:【放心。意外而已。刹车片老化,很常见。警方查不出什么。】
【薇薇宝贝】:【那就好。想到以后不用再对着她那张假惺惺的脸,真痛快!沈太太的位置,早该是我的!】
聊天记录到此为止。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眼睛,扎进我的心脏!
“老鬼”?“顺驰”?车钥匙?“老地方”?处理干净?
这就是铁证!这就是他们谋杀我的直接证据!沈辰去顺驰修车厂找那个叫“老鬼”的人动了我的刹车!夏薇提供了我的车钥匙!他们还计划销毁证据!
狂怒和冰冷的杀意在血液里沸腾燃烧!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司仪热情洋溢、通过麦克风放大的声音:“各位尊贵的来宾!吉时已到!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美丽的新娘——夏薇小姐!”
婚礼进行曲庄重而悠扬的旋律,透过厚重的实木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快快快!新娘子!该出去了!”王姐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也顾不上地上的污渍了,连忙去搀扶夏薇。
夏薇站起身,脸上瞬间绽放出无可挑剔的幸福笑容,仿佛刚才后台的混乱从未发生。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里充满了志得意满的胜利光芒。
门被从外面打开,明亮的光线涌入,伴随着外面宾客们嗡嗡的议论声和掌声。伴娘们涌了进来,簇拥着夏薇,整理着她巨大的裙摆和头纱。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化妆师。
我的机会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边轰鸣。我死死攥着那部已经发烫的手机,像攥着唯一能引爆这个虚伪天堂的炸弹。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冰凉一片。
夏薇被簇拥着,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缓缓走向那扇通往圣坛、通往她“幸福”未来的大门。长长的裙摆拖曳在身后,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这群光鲜亮丽的人后面,混入了通往宴会厅的通道。通道不算长,铺着红毯,两侧墙壁上挂着复古壁灯和装饰性的油画。前方宴会厅里传来的音乐声和掌声更加清晰热烈。
夏薇的身影在通道尽头的光亮处消失,融入了那片属于她的“高光时刻”。
我猛地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急促地喘息着。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众目睽睽的宴会厅!
就是这里!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迅速扫过通道的墙壁。在靠近宴会厅入口内侧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盒子——那是连接宴会厅主控台的无线投屏接收器!旁边还有一个电源接口。
就是它!
时间紧迫!司仪热情洋溢的介绍词已经响起:“……今天,我们齐聚在这神圣的殿堂,共同见证沈辰先生与夏薇小姐人生中最重要、最幸福的时刻!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美丽的新娘,夏薇小姐——!”
宴会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像一只扑向猎物的豹子,猛地窜到那个投屏接收器旁边。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窒息。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抖得不成样子。我飞快地摸索着手机的数据线接口……没有!这部该死的iPhone用的是最新的Lightning接口!而我化妆箱里只有普通的USB数据线!
该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怎么办?!难道要功亏一篑?!
通道另一头,隐约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那是新郎沈辰,正踏着红毯,走向他的新娘!留给我的时间,可能只有十几秒!
目光疯狂地在化妆箱里扫视。粉底液、散粉、口红……没有!什么都没有!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触碰到化妆箱最底层一个硬硬的、被遗忘的小东西。我猛地掏出来——是一个老旧的、用于不同接口转换的OTG转接头!大概是这具身体的原主“小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备用的!
天不亡我!
巨大的狂喜冲散了绝望。我颤抖着手,将那个小小的转接头插在手机充电口上,然后将转接头的USB端,狠狠插进了投屏接收器的接口!
手机屏幕瞬间弹出一个提示框:【检测到外部显示设备,是否开启屏幕镜像?】
“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在心里嘶吼,手指狠狠戳下那个确认键!
嗡——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响起。通道墙壁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接收器,指示灯由绿变红。
成了!
宴会厅里,司仪充满感情的声音还在继续:“……沈辰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夏薇小姐为妻,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都爱她,珍惜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沈辰低沉而深情的回答通过麦克风响彻整个大厅:“我愿意。”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和坚定,足以让所有宾客动容。
掌声再次响起。
就在这掌声未歇、所有人都沉浸在圣洁感动的氛围中时——
宴会厅前方,那块巨大的、原本播放着新人唯美婚纱照的LED屏幕,猛地闪烁了一下!
婚纱照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比清晰的微信聊天界面!
顶部的备注名称【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屏幕上,那几条决定了我命运的对话,被放大到极致,赤裸裸地呈现在数百位宾客眼前:
【辰】:【安排好了。顺驰那边,老鬼接活。确保万无一失。钱已付清。】
【薇薇宝贝】:【知道了。她车钥匙我放老地方了?】
【辰】:【嗯。明天我去取。亲爱的,很快,我们就彻底自由了。】
【薇薇宝贝】:【等你。记得处理干净点,别留尾巴。】
【辰】:【放心。意外而已。刹车片老化,很常见。警方查不出什么。】
【薇薇宝贝】:【那就好。想到以后不用再对着她那张假惺惺的脸,真痛快!沈太太的位置,早该是我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震耳欲聋的婚礼进行曲,戛然而止。
司仪深情款款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宾客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感动的泪水、祝福的掌声……所有的一切,都像脆弱的玻璃,在屏幕上那几行冰冷残酷的文字冲击下,瞬间凝固、碎裂。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几百双眼睛,从茫然,到惊愕,再到难以置信的骇然,死死地盯着那块巨大的屏幕。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圣坛上。
穿着圣洁白色西装、宛如王子的沈辰,脸上的温柔神情如同劣质的面具,在零点几秒内寸寸龟裂、剥落。他猛地抬头看向屏幕,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被当众扒皮的巨大恐慌、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凶戾的眼神。他拿着戒指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夏薇更是如遭雷击!她脸上的幸福红晕瞬间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瞬间扭曲的惊恐表情。她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抽噎声。她浑身筛糠般抖动着,巨大的裙摆也跟着簌簌作响,像一朵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残花。她猛地扭头看向沈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求助和同样巨大的恐惧。
“不……不!这不是真的!”夏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刺破了死寂的空气。她像是疯了一样,试图扑向屏幕控制台的方向,“关掉它!是谁!快关掉它——!”
然而,她的动作被巨大的婚纱裙摆绊住,一个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昂贵的头纱歪斜,钻石发饰散落,精心打理的发髻也散乱开来,露出了她光洁的、没有泪痣的眼角。
台下一片哗然!
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爆炸般的声浪!
“天啊!那是什么?聊天记录?”
“苏婉婉?是那个半年前车祸去世的沈太太苏婉婉吗?”
“谋杀?!是沈总和……夏薇?他们合谋杀了苏婉婉?!”
“我的老天爷!这太可怕了!这是婚礼现场啊!”
“快看沈辰的脸色!夏薇都摔倒了!”
“报警!这必须报警!”
“太恶毒了!简直是畜生!”
闪光灯疯狂地亮起,记者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不顾一切地往前挤,长枪短炮对准了圣坛上失魂落魄的新人和那块如同审判之眼的屏幕。
沈辰终于从最初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极致的恐慌过后,是濒临绝境的疯狂。他猛地推开试图搀扶他的伴郎,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凶狠地扫视着台下混乱的人群,试图找出那个投屏的人。
“是谁?!谁干的!滚出来!”他失去了所有的风度,声音嘶哑地咆哮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伪造!这是恶意的伪造!污蔑!保安!保安呢!把捣乱的人给我抓出来!”
他的咆哮在巨大的声浪中显得苍白无力,反而更激起了宾客的愤怒和记者的兴奋。
“沈先生!请您解释一下聊天记录的内容!”
“夏小姐!您对‘沈太太的位置早该是我的’这句话作何解释?”
“苏婉婉女士的车祸真的是意外吗?!”
“顺驰修车厂和老鬼是谁?!”
尖锐的问题如同冰雹般砸向圣坛。沈辰被保镖和伴郎勉强护在中间,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有力的辩驳,只剩下困兽般的喘息和眼中疯狂闪烁的凶光。
夏薇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失声痛哭,妆容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精心营造的完美新娘形象荡然无存。她嘴里反复念叨着:“假的……都是假的……辰哥救我……”声音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整个宴会厅蔓延。有人震惊呆立,有人愤怒指责,有人拿出手机报警或录像,有人试图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而我,那个穿着廉价米白色马甲的化妆师“小林”,就站在通道入口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沈辰从云端王子跌落成狼狈不堪的囚徒。
看着夏薇精心编织的“幸福”假象在瞬间土崩瓦解。
看着他们被自己亲笔写下的罪恶钉在耻辱柱上,被无数目光凌迟。
一股冰冷到极致、又滚烫到极致的洪流在胸腔里奔涌。那是大仇得报的极致快意,是沉冤昭雪的悲怆,是灵魂被撕裂又重组的剧痛。
我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了通道口明亮的光线下,走到了整个宴会厅侧面的边缘。
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焦点都在圣坛的闹剧上。只有少数几个靠近这边的人,包括一个正在拍摄混乱场面的记者,疑惑地瞥了我一眼。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利箭,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圣坛中央那个脸色惨白、眼神疯狂的男人身上。
我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用尽两世为人的所有力气,将那句在黄泉路上、在无边恨意里淬炼了千百遍的诅咒,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送入这片喧嚣的炼狱:
“沈、辰。”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冻结灵魂。
沈辰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扭头,循着声音来源看了过来。当他看清站在通道口阴影边缘的那个穿着服务生马甲、脸色苍白、眼神却像地狱恶鬼般冰冷的“化妆师”时,他的瞳孔骤然缩紧,脸上露出了比看到聊天记录投屏时更加惊骇欲绝、如同白日见鬼的表情!
那张脸……那张属于“小林”的陌生脸庞上,此刻的神情,那眼神深处燃烧的刻骨仇恨和冰冷杀意……是那么熟悉!
熟悉到让他瞬间想起了雨夜车窗后那双充满震惊、痛苦和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眼睛!
“苏……苏……”沈辰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脸色由惨白瞬间转为骇人的青紫。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死死地瞪着那个方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撞在了圣坛的栏杆上。
“重活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他的恐惧和崩溃,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他的耳膜,扎进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死神的宣判。
“呜哇——呜哇——呜哇——”
由远及近,尖锐、急促、撕破空气的警笛声,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宴会厅里所有的喧嚣和混乱,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教堂门外!
刺耳的刹车声仿佛就响在耳边。
宴会厅的大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
刺目的警灯红光蓝光交替闪烁,映亮了门口几张严肃冷硬的面孔。为首的中年警官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终定格在圣坛上那对失魂落魄的“新人”身上,声音洪亮而冰冷:
“沈辰先生,夏薇女士!我们接到实名举报,你们涉嫌与半年前苏婉婉女士的车祸谋杀案有关!请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冰冷的手铐在警灯的映照下,反射着刺眼而冷酷的光。
沈辰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身体晃了晃,在保镖的搀扶下才没有直接瘫倒。他看着步步逼近的警察,看着那副象征着法律和审判的手铐,眼神彻底涣散了,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灰败。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仿佛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夏薇更是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至极的尖嚎,她瘫软在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像一滩烂泥一样被两个女警架了起来。昂贵的婚纱拖在地上,沾满了她自己弄翻的香槟和蛋糕污渍,狼狈不堪。她失焦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那些曾经对她投来艳羡目光、此刻却充满了鄙夷和唾弃的宾客,最终落在沈辰那同样灰败绝望的脸上,只剩下空洞的呜咽。
“假的……都是假的……”她还在无意识地重复着,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警察的动作干脆利落。“咔嚓!”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响起。冰冷的手铐,如同毒蛇的獠牙,死死铐住了沈辰的手腕。那曾经在无数商业合同上签下名字、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着。
另一副手铐也铐上了夏薇纤细却沾满罪恶的手腕。
“带走!”警官一声令下。
闪光灯再次疯狂地亮起,记录下这对“新人”人生中最“高光”也最耻辱的时刻。曾经的商界新贵与他的“真爱”,在数百宾客、无数媒体的镜头前,在象征着圣洁婚姻的教堂里,被警察押解着,如同押解着最卑劣的囚犯,踉跄地走向那扇通往地狱的大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鄙夷的目光、唾弃的私语、愤怒的指指点点,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们的身上。沈辰低着头,试图躲避那些目光,身体僵硬得如同行尸走肉。夏薇则彻底崩溃了,被拖拽着前行,高跟鞋掉了一只,头发散乱,涕泪横流,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和尖叫。
我站在通道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们被押走。看着沈辰被粗暴地推上警车时,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教堂的方向。他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怨毒地锁定了站在阴影边缘的我。
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的恨意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车门“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警笛重新鸣响,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教堂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劫后余生般的窃窃私语。华丽的婚礼现场一片狼藉,破碎的酒杯、翻倒的椅子、散落的花瓣……还有那块巨大的、已经黑屏的LED屏幕,像一块沉默的墓碑,记录着刚刚发生的惊天丑闻。
阳光,从教堂高大的彩色玻璃穹顶斜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清晰可见。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片狼藉,不再理会身后那些震惊、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恐惧的目光。我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从容地,朝着教堂敞开的大门走去。
门外,是六月午后的世界。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灿烂得有些刺眼,带着盛夏独有的灼热温度。
我迈出教堂高高的门槛。
温暖的、真实的、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空气,瞬间将我包裹。
我微微眯起眼,抬起头,迎向那轮高悬在万里无云碧空之上的烈日。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脸上,有些灼热,有些刺目,却带来一种穿透骨髓的、令人战栗的暖意。这暖意驱散了灵魂深处残留的阴冷和血腥,像一泓温热的泉水,缓慢地、坚定地注入了这具新生的躯壳。
真暖啊。
这阳光,这自由呼吸的空气,这……活着的感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充盈整个肺部,然后,缓缓地、长长地吐出。
身后,是埋葬了苏婉婉所有痛苦和仇恨的坟墓。
前方,是属于“林溪”的、未知却崭新的人生。
我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片灿烂得有些晃眼的光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