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收。
这场疾风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匆匆。
武安侯府,静的只听到疏落的雨声与穿廊的风响。
珠帘垂檐,雨丝缠绵,洒在琉璃瓦上,飘到檐角,落在廊下,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碎响空廊。
靖远堂正厅前,立着两根御赐的香楠木梁柱,象征着府中至高的荣耀。细雨初歇,柱上蒙了一层细密水雾,那淡雅的木香被湿润空气氤氲开,似有似无。
容嬷嬷沿着廊庑小步快走,身侧的小丫鬟高举油纸伞,几乎追不上她丰腴的身形。
“嬷嬷,您慢些,仔细雨水打湿了衣裳。”小丫鬟努力伸长手臂,脸上堆满讨好的笑。
“快些走,夫人还等着我呢。”容嬷嬷顾不得新做的紫袖袄被雨沾湿,满心惦念的都是陆青的怪异。
小丫鬟偷偷告诉她,“大姑娘自醒来便不认人了,还老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说了什么?”斜倚在小叶紫檀贵妃榻上的美貌少妇,是侯夫人小乔氏。身着大红织金雁衔芦对襟袄,搭着妆花眉子,下穿翠蓝四合如意云纹马面裙,一对金累丝镶宝石青玉掩鬓衬得她光彩照人,慵懒又贵气。
容嬷嬷进屋先拢了拢袖子,拾起搭在椅背上的大红遍地金貂鼠披风,“老奴不在,这些下人竟不知给夫人添衣,这天气又湿又冷的。”
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因夫人畏寒,还另添了铜鎏金炭盆,棉帘将暖气捂得严严实实。
“你快说呀。”小乔氏黛眉轻蹙。
这几日她心中七上八下,连素日喜爱的果馅顶皮酥都尝不出滋味。屋里人都打发出去了,只剩乳母容嬷嬷了,也是她唯一全心信任的老仆。
容嬷嬷为她系好披风,低声回话:“说是大姑娘问了如今是哪一年,又问京里近来可有显贵人家办丧事...甚至还问,自己究竟是谁。”
满府上下,都觉得大姑娘许是魔怔了,现在连她都开始怀疑。
小乔氏起身瞪大双眼:“你瞧着她是真不记得,还是装的?”
她最关心的是这个,旁的都无关紧要。
“夫人,老奴瞧着...大姑娘确实古怪。打醒来就认不得人,莫说是您,就连从小陪她长大的扶桑也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整日问些没头没脑的怪问题,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容嬷嬷虽觉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么说,是真不记得了?”小乔氏略松了口气,捧起杏仁茶,香甜的气息稍稍抚平了她心中的焦灼。
“老奴看是。还有一事,夫人,咱们是否该早做打算?”容嬷嬷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太夫人要从白云观回来了。”
原定是上元节后才回,太夫人向来喜静,她不在时府里规矩也松散些。
“回来便回来,难不成青儿病了还能怪到我头上?”小乔氏一脸不耐。
多年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她已经好些年没有这般烦心,恍惚觉得鬓边的细纹都要烦出来了。
“那药不是说服下就见效么?怎的她却没事?”
倒也不是全然无事——
那丫头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记得,除了这副皮囊还是陆青,内里却像个全然陌生的人。
“许是...大姑娘体质特殊?”容嬷嬷将溜到嘴边的“命不该绝”四字咽了回去。
“这病在民间也不是全然没有说法,老奴曾听闻,这叫‘离魂症’。”容嬷嬷劝道,“说是大病一场,走过鬼门关的人,有时会丢了魂,失了心。看着人回来了,魂却留在了酆都鬼城...”
小乔氏听得心里发毛,这丫头...如今是人是鬼?
陆青随她回了趟应天老宅,回来就病得就病得人事不知。小乔氏想想就觉得憋闷,旁人都好端端的,偏这小姑娘出了事,她上哪说理儿去。
“若真是丢魂也就罢了,老奴只怕...大姑娘万一哪日又想起来了呢?”容嬷嬷也忧心忡忡。
此事关乎夫人身家性命,即便陆青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存着几分情分,可谁让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小乔氏最烦忧的,也是怕陆青哪日再想起点什么,总不能一直贴身守着她。
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去?!
小乔氏无比后悔,她本以为陆青绝无生机,这才着急忙慌赶回来。
若侯爷和老夫人问起,她本可说孩子是一场大病没熬过去,可偏偏,陆青就熬过来了!
起初连日高烧,烧得人浑身发烫。
她借此由头,处理了陆青身边的贴身丫鬟,只临时派了个熬药的杂役婆子看顾。
她日日焚香沐浴,日日求神拜佛,日日三拜九叩。
她每天都诵往生咒,祈愿陆青投个好胎,来世享尽荣华。
她该做的都做了呀!
明明连大夫都断言陆青不行了,谁知行船将至京师时,她居然醒过来了。
陆青睁开眼的那一瞬,小乔氏心胆俱裂,吓得不敢近前,魂都飞出去三里外了,是容嬷嬷硬搀着她上前。
“眼下不能再动手了。”小乔氏又烦又怕。
她执掌侯府中馈多年,除老夫人院里不便插手,偌大侯府早已被她经营得密不透风,把持得滴水不漏,无人敢忤逆。府中但有风吹草动,她必定第一时间知晓。
“莫说那药没了,一时也难以到手。侯爷与老夫人又即将回府,若人没醒倒还好说,如今她既醒了,你叫我如何是好?”小乔氏捧着温热的杏仁茶,抿了几口舒缓情绪。
“眼下先让丫鬟们紧盯着些。你既然说她像是失魂,那便咬定是离魂症。即便她日后想起什么,也权当是胡话不就行了吗。”
小乔氏笃定,即便陆青此番病得蹊跷,想来侯爷和老夫人也不会苛责她。这些年她主持中馈,抚育子女,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太夫人那...”容嬷嬷沉吟,“大姑娘的病,若太夫人和侯爷问起,咱们得先备着个说法。”
总不能只说陆青染了风寒,便忽然丢了魂,谁也不认了。
这话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嘭——”
小乔氏重重撂下茶盅。提起侯府诸人,她就心生不快,她在这死人窝里埋了十几年,谁又给过她说法?
侯府就没人对得起她!
“就说染了风寒,大夫不也这么说的。再说,那母子俩又能拿我怎样。”小乔氏冷笑。
这些年太夫人躲清修,偌大个侯府,都快改成半个道观了。
可惜,修己不修人,修人不修心。
“这些年,两个孩子不都是我看顾长大的吗。虽说我是继室。”小乔氏皱了皱眉,“可我也是青儿的亲姨母。可怜我长姐走得早,只留下这点骨血。这些年她吃穿用度从不短缺,我也是把她当自个亲骨肉来养的。”
说到这,小乔氏似有不忍。
知道夫人闹脾气了,容嬷嬷体贴地轻拍她背,为她顺气。
小乔氏反握住容嬷嬷的手:“三娘。”
容嬷嬷在家排行老三,小乔氏好多年没这么唤过她了,可见是心里真不痛快了。
“若不是被她看到了,我也愿如此。”
她是真想将长姐的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的,好好抚养长大,十里红妆送她出嫁。
“这孩子虽自小与我不算亲近,可终究是我亲外甥女,与我血脉相连。若不是...若不是...唉!”
小乔氏说不下去了,眼圈微微发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时她只能这么做。
何况,做都做了,如今再来难过又有何用。
“她院里缺了人,如今只剩一个扶桑。你在府中仔细挑选,再挑几个妥帖的去。”小乔氏用帕子拭了眼角,硬起心肠。
“是,老奴自当办妥。那...齐嬷嬷...”容嬷嬷欲言又止,迎上乔氏凌厉的目光,忙低头噤声。
“她回不来了。”小乔氏垂眸看向指尖,丹蔻桃红,纤指如玉。
“府里另选个年长的送过去。不指望她能递个话什么的,年纪大的反倒安分,把人看顾好就成。”
若是陆青当真失魂忘事,她着手把她早早嫁了也行,一旦出阁,可就由不得她乱说了。
免得她夜夜睡不好,总是梦到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