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奶香疑案》
景和二十年，初夏。京城的暑气还未完全蒸腾起来，御花园里的牡丹却已开得如火如荼，姹紫嫣红，引得蜂蝶翩跹。御书房内，却是一派与外界喧嚣截然不同的宁静。龙涎香在镂空的铜炉中缓缓燃烧，散发出醇厚绵长的香气，缠绕着满室的书卷气息，营造出庄重而静谧的氛围。已渐显沉稳少年模样的皇太子澹台煜，正端坐于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大案后，批阅着各部院送来的奏章。他今年十五岁，身形已拔高不少，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五爪龙纹暗绣。眉宇间虽尚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已隐隐透出其母女帝的威仪与沉稳，处理政务时愈发老练娴熟，连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都暗自赞叹其天赋异禀。
然而，今日的太子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朱笔，在奏章上批注的字迹却比往日潦草了几分，眉头微蹙，像是被什么烦心事困扰着。每隔片刻，他便会下意识地以袖掩口，发出几声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那咳嗽声不重，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适，与他平日里从容镇定的模样截然不同。侍立在一旁的贴身内侍李德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敢贸然上前询问——太子自小养成了沉稳内敛的性子，若非主动提及，从不愿旁人过多干涉自己的私事。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女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时年十三岁的祥瑞长公主澹台星，已褪去了儿时的婴儿肥，出落得灵秀动人。她穿着一身粉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图案，跑动时裙摆飞扬，仿佛真有蝴蝶在她身边翩翩起舞。她刚在御花园扑完蝴蝶，玩得满头是汗，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想起昨日父皇赏赐的、来自番邦进贡的奇异软糖——那糖散发着一种从未闻过的果香，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她便兴冲冲地捧着装糖的锦盒，想第一时间与皇兄分享。
她像小时候一样，完全没了公主的矜持，迈着轻快的步子，带着一身跑跳后的热气与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奶香与花露的清甜气息，如同一阵带着甜味的小风般卷入了御书房。守门的内侍刚想阻拦，见是这位备受宠爱的祥瑞公主，便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任由她闯了进去。澹台星径直朝着太子的书案跑去，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回荡：“皇兄！皇兄！快尝尝这个，可甜啦！是番邦来的新奇玩意儿，你肯定没吃过！”
太子听到妹妹的声音，紧绷的眉头微微舒展，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刚要放下朱笔回应，异变却骤然发生！就在澹台星跑到书案前，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体温的奶香气息随着她的动作涌入太子鼻端的瞬间，澹台煜的脸色骤然一变！那原本温和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惊惧。他猛地向后一仰，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一般，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剧烈无比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与喷嚏！
“阿——嚏！咳咳咳……阿嚏！咳咳……”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眼泪也因咳嗽的力道而飙了出来。他死死地抓着书案边缘，指节都泛了白，整个人看起来痛苦不堪。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得澹台星手一抖，手中的锦盒“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五彩斑斓的软糖滚落一地，散落在太子的脚边。
澹台星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委屈和惊恐的泪水。她呆呆地看着皇兄痛苦地俯下身，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去，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和皇兄分享好吃的，为什么皇兄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旁的内侍宫女们也顿时乱作一团。李德全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扑到太子身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抚背顺气，口中急声喊道：“殿下！殿下您怎么样？快传太医！快传太医啊！”其他宫女内侍也各司其职，有人急奔出宫去传太医，有人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软糖，还有人小心翼翼地将吓呆了的澹台星护到一旁，生怕她再受到惊吓。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皇四子、太医院院判澹台鹊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来。他今年十八岁，穿着一身青色的太医官服，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沉稳。他一进御书房，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以免打扰太子休息。随后，他屏息凝神，走到太子身边，先是仔细为太子诊脉，又轻轻翻开他的眼睑查看眼底神色，再让太子伸出舌头查看舌苔，最后详细询问了李德全太子发作前后的细节。
说来也奇，太子的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远离澹台星、呼吸了几口李德全递过来的新鲜空气后，他的咳嗽和喷嚏渐渐平息下来，只是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神情中带着一丝惊疑不定。“如何？”太子靠在椅背上，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目光紧紧盯着澹台鹊，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澹台鹊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背着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神色愈发凝重，良久，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回殿下，从脉象和症状来看……殿下此番发作，并非寻常的风寒感冒，似是……似是急发性的‘嗅敏症’。”
“嗅敏症？”太子闻言，眉头蹙得更紧了，“朕素来身体强健，从小到大从未有过此等症候。不知是对何物敏感？”他心中充满了疑惑——自己向来对各种气味都不敏感，怎么会突然患上嗅敏症？
澹台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被乳母揽在怀中、正偷偷抹眼泪的澹台星，眼神复杂。他犹豫了片刻，才艰难地说道：“据微臣初步判断……殿下敏感的源头，似是……似是星儿殿下身上……常带的那股……奶香气。”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所有人都露出了荒谬绝伦的表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怎么可能？！太子与祥瑞长公主虽非一母所生，但太子自幼便极疼爱这个妹妹，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澹台星刚出生那会儿，太子才两岁，便常常学着母后的样子，笨拙地抱着还是奶娃娃的妹妹，坐在书案旁陪自己批阅奏章（虽然那时他还只是在纸上涂鸦）；妹妹断奶后不肯吃饭，是他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妹妹晚上哭闹不止，是他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哄她入睡。他对妹妹身上那股特有的、甜丝丝的奶香味再熟悉不过，甚至可以说是伴着这味道长大、处理国事的，何曾有过半分不适？今日怎会突然对此气味产生如此剧烈的过敏反应？这简直比宫中流传的瑞王诅咒还要离奇！
太子自己也第一个不信。他强撑着站起身，示意乳母将妹妹带过来：“星儿，过来皇兄这里。”澹台星怯生生地看了看皇兄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周围人复杂的目光，大眼睛里的泪水又开始打转，但还是听话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着太子挪近。然而，当她走到离太子还有三步远的地方，那股混合着少女体香与淡淡乳制甜品气息的味道再次清晰地传入太子鼻端时，澹台煜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鼻腔一阵发痒，喉咙也开始发紧，他不得不连连后退，挥手示意妹妹停下：“停！别过来！”话音刚落，他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但这事实，实在太过诡异离奇！太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不适，凤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查！给朕彻查！”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与星儿朝夕相处十余载，从未有过任何不适！今日之事，必有蹊跷！从星儿今日的饮食、衣物、接触过的物件，给朕一寸一寸地查！哪怕是一片衣角、一粒尘埃，都不能放过！”
天子震怒，非同小可。整个皇宫立刻行动起来。皇长子澹台玄亲自坐镇内务府，指挥着一众太监宫女对澹台星的寝宫进行彻底搜查；侍卫处的侍卫们则严密布控，排查所有与澹台星有过接触的人员；太医院的太医们则负责检验澹台星今日所用过的一切物品。皇次子澹台战加强了宫禁守卫，严防有人趁机作乱或销毁证据；皇五子澹台铢也动用了自己遍布京城的商业网络，查探近日是否有可疑人物或物品流入宫中。
排查的重点，很快集中到了澹台星今日清晨用过的一根“磨牙棒”上。这并非幼儿所用的普通磨牙棒，而是老四澹台鹊特意为她研制的。澹台星自幼有啃咬东西的习惯，换牙后也改不了这个毛病，澹台鹊便用多种有益牙齿健康和身体发育的药材、坚果粉末混合蜂蜜、牛乳压制而成这种零嘴，口感坚韧，略带甜味，既能满足妹妹啃咬的习惯，又能起到养生的作用。澹台星对这磨牙棒喜爱不已，时常含在嘴里咀嚼玩耍。
今日的这根磨牙棒，从外观上看与往常并无二致，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味。但当太医院的太医用银针探入其内部时，针尖却微微泛起了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果然有问题！”老四澹台鹊眼神一凛，立刻将这根磨牙棒带回太医院的密室，动用各种精密的检验手段进行成分分析。经过数个时辰的紧张检验，结果令人心惊——在这根看似普通的磨牙棒内部，被人以极其高明的手法，注入了一种无色无味、遇唾液才会缓慢释放的奇特药粉！
这种药粉本身无毒，但其药性极为刁钻，能与人体内某种特定的、较为罕见的体质（恰好太子澹台煜便具备这种体质）以及某些常见的气息（如牛奶制品消化后产生的特定代谢气味）发生极其微妙而剧烈的反应，诱发严重的过敏性休克症状！下毒者的目的，并非直接毒杀太子或公主，而是要制造一种“太子对祥瑞公主天生排斥”的可怕假象！要知道，祥瑞长公主的身份特殊，是国之祥瑞，若太子对她产生“天生排斥”，难免会被人曲解为“天怒人怨”“国本动摇”，从而引发朝堂动荡，这用心何其险恶！
“此物名为‘诱敏散’！”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老三澹台墨从皇家图书馆浩如烟海的南宫氏遗留医案中，找到了关于这种药粉的记载。他拿着泛黄的医案卷宗，匆匆赶到御书房，声音沉重地说道：“这是前朝宫廷禁药，据载是某位心术不正的御医所创，专门用于后宫争斗，构陷妃嫔，使其身上散发异味，惹君王厌弃。此药配方早已失传，没想到……竟被瑞王余孽寻得并改良，用在此处！其心可诛！”
更令人担忧的是，医案中还提到，身负南宫氏特殊血脉的澹台星，其体质清正纯净，本有中和百毒、化解戾气之效，这也是为何她自幼能无意中破解许多针对皇室的阴谋诡计。然而，是药三分毒，这种“诱敏散”的药理却反其道而行，它并非直接侵害南宫血脉，而是巧妙地利用其清正之体作为“催化剂”，将原本无害的奶香气“转化”成针对太子体质的强烈过敏源！下毒者不仅熟知太子的体质弱点，更对南宫血脉的特性有着极深的了解，显然是对皇室内部情况了如指掌的人。
案情重大，女帝闻报后，凤颜震怒，当即下旨严查，誓要揪出幕后黑手，严惩不贷。皇宫内外，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清洗，气氛一时间变得紧张压抑。与此同时，老四澹台鹊面临着更为紧迫的任务——解毒，消除太子对妹妹气息的过敏反应。常规的抗敏药物试过了，效果不佳，只能暂时缓解症状，治标不治本。他苦思冥想了一整天，几乎翻遍了太医院所有的医书典籍，都没能找到破解之法。
傍晚时分，他疲惫地坐在太医院的院子里，望着天边的晚霞发呆。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咯咯”的叫声，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只备受皇室恩宠、被誉为“祥瑞”的凤冠芦花鸡“鸡娘娘”正昂首挺胸地在草地上踱步，时不时啄食着地上的草药残渣。这只鸡是澹台星小时候从民间寻来的，因其羽毛艳丽，又格外通人性，便一直养在宫中，还得了“鸡娘娘”的封号。据说它常年啄食宫中药草残渣，所下的蛋也别有一番功效。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闪过澹台鹊的脑海。
他立刻让人取来“鸡娘娘”当日新下的蛋，小心翼翼地破壳，分离出蛋清，又从药柜中取出几味安抚经络、调和药性的温和草药，研磨成粉，与蛋清混合均匀，重新调配了磨牙棒的配方。新制成的磨牙棒，散发着淡淡的蛋奶清香，比之前的更加诱人。他拿着新磨牙棒来到澹台星的寝宫，此时的小丫头正因白天的事惊魂未定，食欲不佳，连最喜欢的点心都没吃几口。
澹台鹊将新磨牙棒递给她，柔声说道：“星儿，尝尝四哥新做的磨牙棒，比以前的更好吃。”澹台星将信将疑地接过，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一亮：“好香啊！”她小心地啃了一口，软糯中带着一丝清甜，还有淡淡的蛋香味，比之前的确实更美味。“四哥，这个好吃！不苦，有蛋香味！”她立刻忘了之前的烦恼，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说来也奇，随着她咀嚼新的磨牙棒，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渐渐发生了变化。那股因“诱敏散”而变得尖锐、带有刺激性的奶香味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新、柔和、带着阳光与青草气息的甜香，仿佛雨后初晴的花园，令人心旷神怡。
翌日清晨，太子澹台煜在御花园散心，试图缓解连日来的紧张情绪。刚走到牡丹花丛边，便看到澹台星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一只受伤的蝴蝶包扎翅膀。隔着一段距离，太子下意识地警惕起来，身体紧绷，做好了咳嗽的准备。然而，随风飘来的，不再是令他窒息的刺激气味，而是一股似曾相识的、极其淡雅温暖的馨香。这香味……太子微微一怔，努力在脑海中回忆，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那是母后云太后年轻时，在灯下温柔地抱着他，哼着摇篮曲，手中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掠过他鼻尖时，留下的若有若无的、令人安心的香气……与此刻妹妹身上的味道，竟有八九分神似！
他不由自主地、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没有咳嗽，没有喷嚏，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他又靠近几步……直到能清晰地看到妹妹认真的侧脸和脸上灿烂的笑容。那股熟悉的、安心的气息包裹着他，不仅没有引发任何不适，反而让他因连日紧张而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太子眼眶微热，大步上前，在澹台星惊讶的目光中，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把脸埋在她带着清新发香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傻丫头……皇兄怎么会对你过敏……皇兄是闻着你的奶香味儿，才能安心批完奏折的啊……”
澹台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伸出小胳膊抱住皇兄的腰，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眼中却泛起了幸福的泪花：“皇兄！”一场险恶的离间计，就此破产。经此一事，女帝下旨，在太医院增设“防敏鉴毒科”，专司检验进贡饮食、物品的安全性，尤其是针对皇室成员的潜在过敏源和隐蔽毒物，从源头上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
而澹台星那看似孩童习性、喜欢啃咬物品的习惯，竟被赋予了新的使命——所有拟进贡给宫廷、特别是给太子和年幼皇子公主使用的器皿、玩具、衣物等，在正式使用前，都需经她“试啃”或“试玩”一番。说来也怪，但凡物品上涂有不易察觉的毒物或过敏物质，经她口水沾染或长时间触碰后，往往会显现出异常的颜色或纹理，为太医院的检测提供了重要线索。这无意间的“天赋”，被宫中上下戏称为“祥瑞质检”，连女帝都对此哭笑不得。
至于那根引发了轩然大波、又见证了兄妹情深的“问题磨牙棒”，在案件了结后，被老五澹台铢别出心裁地请能工巧匠用纯金包裹了起来，只留下曾经被澹台星啃咬过的齿痕处裸露在外，美其名曰“破咒辟邪”的“祥瑞古董”。在一次宫廷举办的慈善拍卖会上，这根奇特的磨牙棒竟以天价拍出。而最终的神秘买主，经查证，竟是突厥可汗派出的密使。原来，可汗听闻了“奶香疑案”的奇事，妄想从中研究出南宫血脉或周朝皇室体质的奥秘，以便日后与周朝抗衡。然而，他耗费重金得到的，不过是一根裹着金子的、沾满奶渍和口水的旧磨牙棒，除了浓郁的奶腥味，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最终沦为了各国皇室间的笑谈。
经此“奶香疑案”，皇宫大内的安保与查验制度更为严密，而太子与祥瑞长公主的兄妹之情，也因这番波折而愈发深厚坚固。那股独特的、温暖的“星儿香”，再次成为御书房里令人安心的存在，伴随着太子批阅奏章的朱笔，在袅袅熏香中缓缓流淌，见证着少年天子的成长，也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皇室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