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病房。
洛知秋躺在病床上,睫毛安静地垂着,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心电图仪器规律地发出“滴滴”声,绿色的波纹在屏幕上平稳起伏,每一次跳动都在证明——她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可那双总是带着探究和韧劲的眼睛,却始终紧闭着,无论护士怎么轻声呼唤,无论医生用棉签划过她的脚心,都没有丝毫反应。
“还是没醒吗?”陈果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捏着一杯早就凉透的咖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眼圈发黑,眼下的青影重得像被墨染过,显然是一夜没合眼。
主治医生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各项检查结果都正常,血压、心率、脑电波……没有任何异常。从症状上看,更像是一种原因不明的嗜睡症,但这种突然陷入深度昏迷的情况,临床上很少见。”
“原因不明?”制片人的声音发紧,“她昨天还好好的,我们通电话时,她还在说稿子的事,怎么可能突然就……”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了。
昨天下午,她给洛知秋发消息,问那篇关于叶廷早期经历的专访稿什么时候能定稿,对方没回。她以为是洛知秋赶稿太忙,没太在意。直到晚上十点多,电话还是没人接,她才隐约觉得不对劲——洛知秋很少这样失联。
今天一早,她直接开车去了洛知秋的公寓,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时,屋里隐约传来手机铃声。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报了警,让开锁师傅打开门,才发现洛知秋不在,而这时也接到了编辑林姐的电话……
“病人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压力过大、情绪低落,或者经历过什么特殊事件?”医生问道。
陈果皱着眉回想。洛知秋最近确实在为稿子的事忙,好几次说感觉“有点奇怪”,说叶廷的经历里好像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事,但具体是什么,她也没细说。至于特殊事件……除了去采访叶廷,好像也没别的了。
“她……她前几天去采访了一个叫叶廷的艺人,”陈果犹豫着说,“这跟她现在的情况有关系吗?”
医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个名字,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好说。嗜睡症的诱因很复杂,心理因素确实可能引发,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我们会继续观察,也会安排进一步的检查,你别太担心,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陈果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她走到病房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突然想起洛知秋昨天在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陈果,你说……人会不会被困在别人的记忆里?”
当时她只当是洛知秋写稿写得太投入,还笑她脑洞太大。现在想来,那句话里藏着的,或许不是玩笑,而是某种她没能理解的恐惧。
(二)
“卡!”
导演的怒吼像一块巨石砸在片场,震得空气都在发颤。
叶廷猛地回过神,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茫然地看向四周,片场的工作人员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疑惑,有不耐,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担忧。
“叶廷!你到底在搞什么?”导演快步走过来,指着监视器,语气里的火气几乎要喷出来,“这场戏拍了八遍了!八遍!你看看你这状态,眼神涣散,动作僵硬,台词都说不利索,你是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叶廷张了张嘴,想道歉,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确实没睡好,不,应该说,他已经快一周没怎么合眼了。
那些噩梦像跗骨之蛆,缠得他喘不过气。
一开始只是模糊的片段——黑暗的舞台、坍塌的钢架、还有一片看不清的红色。后来画面越来越清晰,他总能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直到昨天晚上,梦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就站在燃烧的碎片后面,静静地看着他。
那道影子看不清脸,却带着一种强烈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他想逃,却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影子一步步靠近,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叶廷?”经纪人张强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和导演中间,脸上堆着笑打圆场,“张导,实在不好意思,叶廷这几天有点感冒,状态不太好,您看能不能先休息十分钟,我让他调整一下?”
导演瞪了叶廷一眼,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道具箱:“给你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再拍不好,这戏就别想往下赶了!”
说完,他气冲冲地走了。
张强这才转过身,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到底怎么回事?从昨天开始就魂不守舍的,你知道这场戏多重要吗?投资方就在监视器后面看着!”
叶廷靠在布景板上,闭上眼睛,指尖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掌心。他能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脑子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那些噩梦的碎片和现实的画面搅在一起,让他几乎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真。
“我没事。”他哑着嗓子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
“没事?”张强拔高了音量,又怕被别人听到,赶紧压低了声音,“你看看你这状态,叫没事?从上周开始就黑眼圈重得遮不住,昨天在保姆车里差点睡着撞到额头,今天拍戏又频频NG,你到底在瞒什么?”
叶廷没说话。他不能说,也说不出口。总不能告诉他们,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有个模糊的影子在盯着他,而那个影子让他恐惧得快要发疯。
助理林薇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廷哥,先喝点水吧。张哥也是着急,你别往心里去。”她看了一眼张强,又补充道,“沈医生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今天收工早的话,就去他那里看看?”
沈医生是业内有名的心理医生,之前叶廷因为母亲去世后的应激反应,找过他几次。这次张强和林薇实在没办法,才瞒着外人联系了他。
叶廷捏着水杯,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稍微驱散了一些混沌。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那他苦心维持的一切,迟早会像那个崩塌的舞台一样,彻底碎掉。
(三)
洛知秋的公寓里,电脑屏幕还亮着。
文档停留在专访稿的第七页,光标在“苏婉”这个名字后面闪烁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是昨天下午三点十七分,正是陈果给她发消息的时间。
桌上的咖啡杯已经空了,杯壁上结着一层褐色的渍。旁边散落着几张纸,上面是洛知秋的手写笔记,字迹清秀,却在某几处变得潦草——
“叶廷提到苏婉时,手指会不自觉蜷缩。”
“他说‘那场意外’时,避开了我的眼睛。”
“演唱会舞台坍塌……时间点和苏婉去世重合?”
最后一行字后面,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屏幕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那道影子落在文档里“叶廷”的名字上,像一个无声的注脚。
病房里,洛知秋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心电图仪器的“滴滴”声依旧规律,可如果有人此刻靠近,或许能听到她喉咙里溢出的一声极轻的呢喃,像在回应某个遥远的呼唤。
片场的灯光重新亮起,叶廷握着剑站回原位。导演喊“开始”的瞬间,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掌控全场的演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层锐利的伪装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他又感觉到了。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像一道无形的目光,穿透了片场的喧嚣,穿透了现实的壁垒,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这一次,那道模糊的影子,好像离他更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