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得突兀，像有人猛地掐断了天上的弦。
残水自瓦沟淌下，滴滴答答地砸在檐下的台阶。
病号房里弥漫着陈年草药与脓血交杂的潮味，油灯芯子一抖一抖。
哑婆李嬷嬷蜷缩在乱草堆里，额头一下一下点着。
婉儿检查她肩头裸露的鞭伤，指尖触到老人嶙峋的锁骨。
她的手指轻按在她的寸口上，并在心里默默数了十个呼吸，长吁一口气：“没事就好！”
门外，脚步由远及近，踏水声错落，带着甲胄与兵刃轻微的碰撞声。
婉儿把布图往袖中深处又推了推，侧身将哑婆彻底挡在身后。
下一瞬，门被推开。
李德穗立在门口，皂袍湿透，雨水顺着袍角急坠，砸出一圈深色水花。
她略一抬手，低喝一声：“关门！”
身后两名随从立即阖门。
阿苦扑通跪倒，声音发颤：“管营大人，周大夫是无意中跌落进来的，并非我……”
“你莫说话，我晓得。”李德穗的声音不高，却十分冷硬。
她的目光掠过阿苦，最后落在婉儿颈间——那里的一圈紫红勒痕尚在。
“到外头守着，五十步之内不许有人。”她吩咐阿苦道。
阿苦不敢抬头：“是，大人。”
她躬身退出，门扉再次合拢。
哑婆下意识地抓住婉儿的衣角，身体抖如筛糠，似乎很惧怕李德穗。
“哑婆别怕。”婉儿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李德穗盯着婉儿，语气里带着一点闷湿的嘲讽：“看来你的命格比我想象的要硬啊！”
婉儿摸了一下颈侧的针孔，仍在渗血。
“大人此刻来，不只是为夸我命硬吧？”她的声音略带沙哑。
李德穗低笑一声：“哼哼，你倒是个爽利人，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婉儿面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大人不妨直说，我愿闻其详。”
李德穗盯着婉儿的目光里带着狡黠：“要么，天亮前我把你扔回死牢，按越狱论处，打八十杖。”
“要……么，三日之内，将武断从鬼门关里抢回来，我设法让你上‘病亡’花名册，从此你隐姓埋名。”
婉儿眸色沉静，似在权衡，又似早已成竹在胸。
片刻后，她也提出条件：“我要的不仅是我活下去，我还要卷宗原本、刘府祭祖名册、金器图样，以及……”
她指向哑婆：“让她也活着，无人再动她。”
李德穗眯起眼，神情晦暗：“哑婆吗？”
婉儿微微俯身，替哑婆李嬷嬷盖好破被，声音却冷下来：“她若被灭口，到了第三日，武断一定会咽气，大人你信我么？”
雨珠顺着李德穗的袖口滴成一条细线，溅在青砖上，碎成八瓣。
她忽然笑了一声，那笑意像钝刀划破粗布：“我信，不过你别忘了，哑婆是我弄来的，她的安危自然不用你管。”
略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你未来之前，哑婆呆在此处平安无事，结果因为你的到来反倒让她陷入危险，你说是谁在害她？”
婉儿猛然觉得李德穗说的有些道理，心中一动：“是啊！我的确多虑了，有李德穗在，哑婆不会有事，可她为什么要保护她呢？”
只听李德穗继续道：“我估摸着你可能在怀疑我和武断的关系吧？想知道实情吗？”
婉儿抬眼，黑眸里灯火跳动：“只要你愿讲，我就愿听。”
李德穗撩袍坐下，皂袍下摆扫过湿冷地面，发出沉重摩擦声。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此处的一砖一瓦，她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十年前，刑部主事沈如晦还是个七品都给事中（注：官职名称），为夺我李家漕运盐引，构陷我父兄通敌卖国。
证据是一封伪造的北蛮书信，盖的是李家商号的印信。
沈如晦亲审，夹枪带棒的便判了李氏满门抄斩，但因有武把总祖父在皇上面前求情，我李家才得以被从轻发落。
合族男丁被流放南方瘴地至今未归，女眷全部没入贱籍。
我因年幼，先被充作狱卒，然后才辗转至此。”
她指节轻敲膝盖，每一下都像敲在旧伤上。
“武家祖上有救驾之功，武老将军当年尚能在先皇面前说上话，才给我弄了个管营的差事。
三年前，武老将军病逝，临终前托我照顾武家独苗——也就是如今的武断。
他其实是我义弟，原本是个行走江湖、杀人无数的杀手，哎！只是如今……”
李德穗颔首，未再往下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婉儿眼底掠过一丝恍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德穗抬眼，第一次露出不加掩饰的戾气。
“沈如晦如今是刑部堂官，祭祖金器案是他亲手办理的大案。
我若翻案，他必倒无疑，你也可因此得救。我若失败，你也不会有好果子。
因此……不是我求你救命，也不是你求我救命，如今你我坐在同一条船上。”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这也是我收留哑婆的原因。”
婉儿恍然大悟，却微微点头，突然，她伸出两根手指：“李大人，你得办两件事：第一，对外宣称我昨夜已畏罪自缢，找个尸身焚化掉。第二，想办法查出昨夜想害我的狱卒，除掉她们。”
李德穗沉吟片刻，嗓音冷硬：“我的条件是：三日之内，要看到我义弟能自己端起药碗喝药。”
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墙上，一长一短，如双刃交错。
李德穗起身，从腰间解下一枚铜钥匙，铜绿斑驳，将它拍到婉儿掌心：“营后地窖，原是我藏私物的地方，第三日寅时前，你要的东西会出现在那里。”
钥匙入手冰凉，婉儿合拢五指，仿佛握住一柄短匕：“好！”
她抬眼，窗外天色已透出蟹壳青，雨后的风带着铁锈与泥土的味道，像新生的刀锋。
三日，也就是七十二个时辰，她要从阎王簿上，一笔一笔把自己的名字勾掉，再顺手把沈如晦的名字写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