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江离把语文课本立得笔直,遮住半张脸。
“哎。”胳膊肘被轻轻撞了一下。
江离侧过头,苏晓棠正用笔尖戳着草稿纸,旁边用红笔标着“目标位”。
“等会儿课间换座位,咱俩还凑一对儿啊。”
苏晓棠的声音压得很低。
“就选靠窗第三排,我昨天踩过点了,下午太阳转过去,晒不着,还能看见操场那棵老槐树。上周我看见有只三花猫在树杈上睡觉,蜷成个毛球,尾巴还一甩一甩的。”
江离点了点头。
上周摸底考她名次往前窜了十多名,按规矩按名次挑座位,应该能跟苏晓棠稳稳占住那块“风水宝地”。
“顾宇刚才又在后面踢我凳子。”
苏晓棠忽然皱起眉,笔尖在草稿纸上用力戳了个洞。
“说要跟我做同桌,还拍胸脯说他数学比我好,能给我讲题。他那点分数,给我讲题?怕不是想天天抄我作业吧。”
江离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借着翻书的动作回头看了眼,顾宇正趴在后排的桌子上,假装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耳朵却明显竖得老高。
见江离望过来,他赶紧冲她挤眉弄眼,手指还偷偷比了个“拜托”的手势。
苏晓棠:“别理他。”
江离转了回来。
“等会儿咱先选,占住位置他就没辙了。”
苏晓棠“哼”了一声。
“他要是敢抢,我就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砸他脑袋。”
她说着,眼睛却瞟向讲台那边。
“你说季安这次还会选原来的位置吗?”
江离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应该会吧。”
“怪人。”
苏晓棠撇撇嘴。
“你说他天天一个人坐着不闷吗?下课也不跟人说话,要么做题,要么看书,上次我借他橡皮,他都愣了半天才递给我,跟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江离没接话。她想起上周收作业,季安的作业本放在最上面,封面干干净净,连名字都写得方方正正。
她不小心碰掉了他的笔袋,里面滚出来的笔都长得一样,黑色的中性笔,笔帽上没有任何贴纸,笔杆被磨得有点发亮。她慌忙去捡,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他没说话,只是飞快地把笔都收了回去,耳根却悄悄红了。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点,卷起几片落在窗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到季安的课本上。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捏起那片叶子。阳光从他指缝漏下来,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看了那叶子两秒,又轻轻放回窗台。
江离的目光被那片银杏叶勾着,心里有点乱。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课本。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喂,顾宇又在踢我凳子!”苏晓棠的声音带着点咬牙切齿,她猛地回头,冲着后排喊,“顾宇,你再踢一下试试!”
后排传来“哎哟”一声,大概是顾宇被她吓了一跳,撞在了桌腿上。江离听见顾宇压低声音嘟囔:“我就是想跟你说,等会儿换座位,我选你旁边还不行吗……”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季安的背书声似乎顿了顿,江离看见他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早读课的铃声响起时,顾宇忽然从后排蹿了起来。他手里捏着张座位表,嗓门亮得像按了扩音器。
“马上换座位啊!按上次摸底考名次,从高到低挑!季安你先来——”
季安的声音从前排飘过来,平得没一点起伏:“第三排靠走道。”
跟以前一样。江离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像手里攥着的糖忽然化了。
“行!”顾宇在座位表上划了个大大的勾,笔尖戳得纸张发响,“第二名,到你了!”
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选好座位的人开始搬桌子。
苏晓棠拽着江离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快了快了,咱俩名次挨着,肯定能选到靠窗的位置。”
“下一个,苏晓棠!”顾宇的声音又响起来。
苏晓棠刚要站起来喊“靠窗第三排”,就被顾宇抢了先。他往前凑了凑,冲苏晓棠挤眉弄眼:“哎,苏晓棠,跟我一组呗?我刚看了,你旁边那位置没人选,咱俩搭伙,我保证不踢你凳子,还帮你打水,怎么样?”
“谁要跟你搭伙!”苏晓棠皱着眉摆手,“我跟江离说好了……”
“说啥好了?”顾宇仗着自己名次比苏晓棠靠前,伸手就去拿她的书包,“就这么定了!你看季安旁边不还空着吗?江离跟他一组,俩学霸凑一块儿,多合适。”
江离愣了愣,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季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教室里的嘈杂:“等等。”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往他那边看。季安抬起头,目光扫过顾宇,又落在苏晓棠身上,声音还是平的,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按规矩,让她自己选。”
顾宇“啧”了一声,挠了挠头,大概是被季安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怵,悻悻地松开了抓着苏晓棠书包的手:“行吧行吧,让她自己选,真是的……”
苏晓棠看了看江离,又看了看顾宇那张写满期待的脸,忽然叹了口气。
“算了,我跟顾宇一组吧。”
她凑到江离耳边,压低声音。
“你跟季安坐也挺好的,他学习好,能帮你讲题,总比跟顾宇这活宝待着强。”
江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苏晓棠推了一把:“快去啊,不然季安旁边的位置该被别人抢了。”
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有人在小声说“班长要有同桌了”。
江离的脸颊忽然变得滚烫,像被阳光晒过的玻璃。她捏着书包带,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季安旁边那个空座位,忽然觉得那短短几步的距离,比操场跑道还要长。
“江离,到你了!”顾宇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
走到季安旁边时,她的心跳得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她低着头,把书包放进桌肚,手指因为紧张而有点抖,拉链拉了好几次才拉上。椅子腿碰到地面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个……”
江离想说点什么,比如“以后请多指教”,或者“打扰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含混的气音。
季安没说话。
他只是往自己那边挪了挪椅子,留出的空隙刚好能放下一张桌子。
窗外的风又吹进来,卷起几片银杏叶,落在窗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早读课的背书声不知何时停了,教室里只剩下搬桌子的响动和远处传来的广播声。江离看着季安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道浅浅的帘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刚才飘在空气里的句子——“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可她和他,明明不是萍水相逢。他们还要在同一个教室里待了七百多个日子,听过同样的铃声,背过同样的课文,甚至在同一个屋檐下躲过同一场雨。
也许,从今天起,那条清晰的分界线,会慢慢变得模糊吧。江离在心里悄悄想。她低下头,翻开自己的课本,指尖落在“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那行字上,忽然觉得,今天的风里,好像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甜丝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