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墨川所指的方向,众人凝目望去。在彩色瘴雾的缭绕与苍翠山峦的环抱中,一片规模不小的寨子逐渐显露出其轮廓。
与哀牢山区域哈尼族、拉祜族风格迥异,眼前的寨子充满了浓郁的苗疆风情。一座座木质吊脚楼依着陡峭的山坡层层叠叠而建,鳞次栉比,黑色的瓦顶如同鱼鳞般覆盖,饱经风霜的木板墙呈现出深沉的褐色。许多楼房的支柱和檐角上,都雕刻着繁复的图案——有张牙舞爪的龙蛇,有展翅欲飞的凤鸟,还有一些完全无法辨认、充满了原始巫术意味的抽象纹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古老信仰。楼角往往悬挂着一些风干的老玉米或红辣椒串,偶尔能看到屋檐下悬挂着某种风干的兽骨、色彩斑斓的布条,或是雕刻着奇异花纹、被认为能驱邪避凶的木牌符箓。
一条清澈见底、却流动异常缓慢的小溪蜿蜒穿过寨子,几座颇具岁月痕迹的风雨桥横跨其上,桥上的廊柱和顶棚同样雕刻精美,只是如今也蒙上了一层灰暗。
随着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寨子边缘,更多的细节扑面而来。一些寨民的身影在楼房间或狭窄的青石板小路上缓慢移动,如同梦游。他们的服饰带着鲜明的苗族、侗族特色,女子多穿着色彩斑斓、刺绣精美的百褶裙,裙摆上绣着象征祖先迁徙路线的几何图案,头上戴着繁复的、缀满银片和银铃的沉重头饰,只是那原本应该熠熠生辉的银饰,此刻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擦拭的晦暗,失去了应有的灵动光泽;男子则多包着深色的头帕,穿着靛蓝色染制的对襟布衫,腰间或许还别着一把小小的、装饰性的弯刀。他们交谈的语言轻柔而富有韵律,如同山间流淌的溪水,与哀牢山区域的语系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味道。
然而,与这充满异域风情、本该活力四射的景象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弥漫在整个寨子上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萎靡,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湿布,笼罩在每一个角落。
寨子很安静,并非祥和,而是死气沉沉。听不到孩童的嬉闹追逐,也少有鸡犬相闻的生机。那些行走的寨民,动作都显得异常缓慢而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他们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眼神空洞麻木,看不到对生活的热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偶尔从某座吊脚楼里传来的一两声咳嗽,也显得有气无力,带着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甚至连寨子里散养的看家狗,也都瘦骨嶙峋,耷拉着脑袋和尾巴,无精打采地趴在角落或桥洞下,对陌生人的到来毫无反应,只是偶尔抬起眼皮,露出一双同样黯淡无光的眼睛。
更引人注目的是寨子周围的植被。与山谷中其他地方那种过分茂密、甚至带着诡异生机的植物不同,靠近寨子的植物明显呈现出枯败之象。田埂边、房前屋后的野草大多枯黄倒伏,仿佛被秋霜打过。寨中那些见证了无数岁月变迁的古树,叶片稀疏,颜色发黄,甚至有些枝干出现了不正常的干裂。一些本该在此时节盛开的山野花卉,也蔫头耷脑,花瓣边缘卷曲焦枯,色彩黯淡,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干了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甜腥的瘴气,在这里似乎更加浓郁,混合着植物腐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草药和霉变混合的怪异气味。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阿雅依诺喃喃道,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的自然感知在这里感受到的不是哀牢山那种尖锐的痛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衰竭般的无力感,仿佛整个寨子的生命脉搏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这里的生命…好像在慢慢…枯萎…不是被破坏,而是…活力在流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漏光了…”
空溟手中的地脉罗盘指针在靠近寨子时,那种粘滞感更加明显,几乎像是在胶水中挣扎。“能量…在这里几乎停滞了…像是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毫无生气的泥潭…”他眉头紧锁,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路边的泥土,发现土壤颜色暗沉发黑,缺乏正常土壤的疏松结构和活力,捏在手里有一种令人不适的湿冷粘腻感。“而且,有种…被‘污染’的感觉,但不是哀牢山那种狂暴的、具有攻击性的侵蚀,更像是…一种‘惰性的毒素’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麻痹着一切。”
慕歆的简易环境监测器发出了持续而低低的警报声,屏幕上的数据跳动着。“空气成分异常…检测到多种未知的有机毒素和…微弱的、处于休眠状态的生物孢子活性…这些物质的浓度在寨子内部明显更高。”她看向那些萎靡的寨民和枯败的植物,结合自己的观察分析道,“这像是一种…范围性的生物抑制?或者是一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针对生命活力的‘疫病’?它似乎在压制新陈代谢,导致生机流逝。”
颜洛兮仔细观察着寨民的状况、周围的环境符号,并与脑海中古籍的记载飞速相互印证。“古籍提及月亮山乃‘蛊衡之地’。‘蛊’字,本就与毒、虫、以及一些超自然的致病因素密切相关。而‘衡’被打破…难道指的就是这种导致生命活力流逝、能量流动停滞的诡异‘疫病’?”她注意到一些吊脚楼的木门或窗棂上,贴着一些用朱砂画就的、结构复杂的符箓,但那些符纸似乎也失去了灵光,变得陈旧黯淡。“这恐怕不是普通的瘟疫…更像是某种平衡被颠覆后,带来的法则层面的‘衰败’…”
就在这时,几个在附近慢吞吞,如同慢动作,做着琐事的寨民注意到了他们这群明显是外来的、装备奇特的不速之客。他们停下缓慢得令人心焦的动作,投来警惕而麻木的目光,那眼神中混杂着一丝对外界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和事不关己的疏离。其中一个看似头人模样的老者,在一个面色同样灰败的年轻人的搀扶下,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走了过来。老者身形佝偻得厉害,脸上布满深重如刀刻的皱纹和病态的灰败气息,手中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
他用带着浓重口音、气息微弱的汉语,声音沙哑而干涩,仿佛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一样,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们…是外面来的?快…快走吧…我们寨子…惹了‘脏东西’…沾上…会倒大霉的…谁也…救不了…”
他所说的“脏东西”,显然指的就是这种让整个寨子陷入萎靡枯败、如同被抽走灵魂般的怪病。
墨川上前一步,目光沉稳而坚定地看着老者,试图传递一丝力量:“老人家,我们或许能帮忙。”
老者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里,因这句话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死水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涟漪尚未荡开,就被更深的疲惫和根植于心的绝望迅速掩盖、抚平了。“没用的…没用的…”他喃喃着,摇了摇头,竹杖无力地点着地面,“鬼师…我们寨子的祭司鬼师…试过了很多祖传的法子…舞也跳了,药也用了,符也画了…都解不了…这是山鬼降下的‘蛊疫’…是忘了祭祀祖先的报应…寨子的气数…快尽了…”他挥了挥枯瘦如同鹰爪的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仿佛连多说这几句话都耗费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随即在年轻人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转身,重新融入那片死气沉沉的吊脚楼阴影之中。
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以及周围寨民那几乎凝固的麻木与绝望眼神,团队众人都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力,比背负的行装还要沉重。
哀牢山的危机是狂暴的、显性的能量爆发与污染,如同急性高烧;而这里的危机,却是无声的、缓慢的、渗透性的衰竭与死亡,如同缠绵入骨的恶疾,更加令人窒息。
“能量失衡的表现形式竟然如此截然不同…”空溟低语,试图用科学和家学来理解这超自然的现象,“哀牢山是‘过载’与‘暴走’,是能量的无序释放;这里却是‘停滞’与‘枯竭’,是能量的惰化与消亡…”
“必须找到根源。”墨川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目光扫过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寨子,“如果这也与秘宝有关,那么这块秘宝所代表的‘平衡’之力,恐怕已经严重倾斜,甚至…被某种力量逆转了其本质。”
他们站在寨子边缘,仿佛站在生与死的模糊界限上,感受着这与哀牢山截然不同、却同样致命甚至更为诡异的危机。下一个线索,很可能就隐藏在这片被“蛊疫”笼罩的绝望之地深处。而要找到线索,他们必须先设法打破这坚冰般的绝望,赢得这些饱受折磨的寨民那几乎不存在的信任,并深入理解这诡异“瘟疫”背后真正的运作机制与源头。
而他们并不知道,在寨子最高处,一座看起来最为古老、檐角挂满锈迹斑斑的风铃和颜色褪色的符纸的吊脚楼里,一双隐藏在阴影中的、带着审视与极其复杂难言情绪的眼睛,正透过木窗狭窄的缝隙,静静地、长久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目光中,有警惕,有疑惑,或许…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其主人都未必清晰察觉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