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村渐行渐远,官道已在眼前。初夏的日头甚是毒辣,将道路晒得发白,浮起一层虚烟。
在官道的拐角处,只见远处有个茅草搭的茶棚,歪歪斜斜地立在官道旁,茶棚像个趴着的老人,有气无力地撑出些许阴凉。
里面零零散散坐着些行路人,那卖茶的老头倚在门框上打盹,蒲扇已然掉在地上,时而一把拍死脸上的苍蝇,然后继续打顿。
林啸才不管他歪不歪斜,只觉如久旱逢甘霖,兴奋地指着茶棚道:“姑姑,我们去歇歇脚吧。”
沈青崖也被晒得浑身发软,她软软的耷拉在马背上。只微微点头,连话也懒得说。
到了茶棚,也无人招呼。
二人径直寻了张空桌坐下,方将那打盹的店家唤醒。
灰影自不需人牵,它自顾自踱到茶棚外头一棵歪脖子树下,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寻个舒服姿势,懒懒卧倒,只偶尔甩动长尾,驱赶蝇虫。
林啸瞧了瞧那比人更快入定的老马,又望望对面安然静坐的姑姑,心里嘀咕:这马爷真是懒出了境界。
他既承诺护姑姑周全,便打起十二分精神,目光扫过四周茶客,将每一个人都细细看在眼里。
二人刚喝了两口茶,便听得一声污言秽语混着低低抽泣传来。
林啸回头望去,见是个满脸横肉、面色潮红的汉子,腰间挎着砍刀,正拍桌对着一对卖唱的爷孙高声辱骂、恐吓。
起初茶棚里只有女子低低的啜泣与旁人啜茶之声。
可那汉子似觉不够尽兴,借着酒意,一脚踏上那父女的茶桌,扬声吆喝起来。一张嘴酒气冲天,棚中众人皆暗暗皱眉。
“喂,装什么装!不过就是个破唱曲的,装甚清高?过来给爷唱个十八摸,唱好了爷有赏,唱不好……”
他眯着猥琐小眼,滴溜溜在那少女身上打转,“爷也有赏。”
少女被他看得瑟瑟发抖,抽泣不止。那老丈也吓得连连躬身作揖,言语卑微凄凉:“这位爷、这位好汉,小老儿与孙女只会唱些乡野小调,不、不会您说的那个,什么十八……”
汉子把脚一抬,“啪”地又一脚踩在桌上:“不会?爷让你唱你就唱!哪来这么多废话?今日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少女已吓得浑身发颤,躲在老丈身后不敢出声。
林啸心中怒火早已腾起,眉头紧紧拧在一处。想到姑姑平日教诲,他强压住拳头,只转头看向对面安坐的沈青崖,等她示下。
沈青戴着帷帽,整个人几乎陷在椅投下的狭窄阴影里。
她一身青布衣裙洗得发旧,罩着单薄身形,空荡荡的。望潮笛静静躺在桌角。
帷帽的薄纱将她所有神情隔开,外间纷扰似与她全无干系。
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一手托腮,一手指尖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圈,此时她的心思,早已飘到前路琐事之上。
她正思量是否该寻个代步。马车是奢望,牛车也可将就,无非慢些,但盘缠实在少得可怜。这天气蒸得人奄奄的,今夜定要选个歇处。
念及此,心头不免懊恼:过去十年竟不懂积攒钱财,如今方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从此地往中原汴州,路遥千里,纵一切顺遂,也需两三月功夫,最快怕也要入秋方能抵达。
盘缠如此之少……她目光略转向林啸那结实身板,一个念头闪过:要不让这憨小子沿途卖艺,赚些差旅?就这身板,表演几出胸口碎大石,金枪锁喉的绝活,倒是妥妥的。
林啸见姑姑兀自发呆画圈,急得又唤:“姑姑,姑姑!那泼皮太过分了!”
沈青崖这才回过神,淡声道:“莫急。”
她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仿佛一切皆在掌握。
林啸只憋得满脸通红,闷闷应了一声。脑海中回荡起姑姑路上告诫:“遇事当审视而后动,谋定则无悔。”
道理他听懂了,可听懂归听懂,做到是另一回事。少年心性,实在见不得这般欺凌弱小的行径。此刻他只觉胸中如有奔腾海水被巨石所阻,在方寸之地激烈冲撞,憋得五脏六腑都要涌出喉间。
他唯有狠狠瞪向那汉子,目光如刀,似要在对方身上剜出十几个窟窿。
那汉子浑不知身后有人怒视,仍嬉笑着咂咂嘴,跌跌撞撞朝那老丈身后的少女凑去。
“来来,让爷好好亲近亲近……”
就在汉子脏手即将触到少女脸颊时。
林啸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住手!”
那汉子成功被引过注意,扭头瞥向身后的林啸,语带嫌恶:“哪来的狗杂种?也敢管爷爷的好事!”
林啸正要骂回去,却听沈青崖道:“憨憨,你瞧他。这流氓气都憋在胸膈,胸口胀如蛤蟆,下盘虚浮歪斜,一身气劲全仗腰间那口钝刀撑着,那刀看着唬人,实则不过是个花架子。”
汉子心头一跳:对方怎知他的底细?
他正要骂,又听对方道:“且面色潮红,眼白泛黄,看来底子早被掏空。就他那点三流功夫,怕是翻自家墙头都得摔三回。”
汉子探向少女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他脸色一变,目光凶戾扫向沈青崖,豁然转身,杀意顿起。
“你个婆娘!老子今日就掀了你的帷帽,看看你帽底下是人是鬼!”
林啸登时大怒,怒目相向,喝道:“丑八怪!再说一句试试!小爷今日不打得你满地找牙,都对不起你十八代祖宗!”
茶棚中诸多视线也纷纷投来,皆作壁上观。
沈青崖却抬手拦住林啸,微微摇头,示意他勿要冲动。出门在外,终是低调为上。
她只反问那汉子:“怎么,想杀人?”
汉子眼中杀机毕露。可沈青崖接下的话,却叫他不敢妄动。
只听她慢悠悠道:“侄儿,对付这等空壳子,无需大动干戈。你只消点他膻中穴,用三分气力,一拳过去便是。他若还能站稳。”
沈青崖语顿,端起茶碗浅啜一口,语气满是不屑:
“便算我眼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