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鹏城，暑气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即便已是下午两点，依旧贪婪地吞吐着灼人的热浪。阳光如同融化的白金，泼洒在鹏城实验中学的教学楼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高一（6）班的教室位于三楼西侧，毫无遮挡地承受着“西晒”的煎熬。

　　六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上“嘎吱嘎吱”地旋转，扇叶搅动起的不是凉风，而是混合着粉笔灰、少年汗液以及窗外飘来的玉兰萎靡香气的、黏稠而燥热的空气。这声音与讲台上数学老师周红严厉的训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交响乐。

　　陈小天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黄金位置”。这个位置远离讲台的监控，便于观察窗外，是他在漫长课堂时光里为自己开辟的“世外桃源”。此刻，他正用一本摊开的《高中物理必修一》作为掩护，下巴抵在书脊上，目光涣散地追随着窗外老榕树枝叶间一只聒噪的蝉。那蝉声嘶力竭，仿佛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对抗这沉闷的午后。

　　“……特别是某些同学！”周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陈小天用蝉鸣构筑的屏障，“总分一百五十分的试卷，居然能考出个位数开头的分数！陈小天！”

　　全班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有同情，有戏谑，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漠然——齐刷刷地投向后排。陈小天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将那本物理书竖得更高，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望向讲台。

　　周老师手里捏着一张卷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并没有立刻叫陈小天上去，而是对前排一个扎着马尾、坐姿笔直的女生说：“戚冉，把试卷发下去。”

　　名叫戚冉的女生应声而起。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标准蓝白校服，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她接过一叠试卷，步履平稳地穿行在课桌间的过道里，动作精准地将试卷放在每个同学的桌角。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试卷翻动的“沙沙”声和风扇的噪音。陈小天看着她越来越近，心里莫名地有些发紧。他和这位班长兼年级第一的学霸，除了必要的班务交流，几乎没有任何私交。她像一座遥不可及的雪山，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终于，戚冉停在了他的桌前。她微微俯身，将一张皱巴巴的试卷放在他堆满杂物的桌面上——那张卷子右上角，用红笔赫然写着一个刺眼的“58”，笔锋凌厉，仿佛带着老师的怒气。卷面上密密麻麻的红叉，像一张嘲讽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陈小天，你的卷子。”她的声音清冷，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陈小天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他迅速武装起自己，扯出一个惯有的、没心没肺的阳光笑容，试图用幽默化解尴尬：“谢啦，班长！你看这个58分，‘我发’，寓意多好！说不定我下次就能发愤图强，逆袭成功呢？”

　　前排的死党王磊回过头，对他挤眉弄眼，无声地竖了个大拇指。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同学也发出低低的笑声。然而，戚冉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被他的玩笑逗乐，或者流露出丝毫的鄙夷。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张惨不忍睹的试卷上多做停留，而是缓缓下移，落在了他桌面右侧——那支按动不了、笔芯还断在里面的中性笔上。

　　那支笔是他上周在校门口文具店花两块钱买的，用了没两天就彻底罢工了。

　　“你的笔。”她顿了顿，左手自然垂在身侧，右手则从自己挂在胸前的笔袋里，抽出了一支红笔。

　　那是一支崭新的按动式红笔，磨砂白的笔杆，上面印着淡粉色的樱花图案，看起来精致而秀气，与她那干净整洁的气质十分相配。她将笔递到他面前，指尖捏着笔杆中段，姿势标准得像礼仪教科书。

　　“借你。”她说。

　　陈小天愣住了。一股受宠若惊的情绪混杂着巨大的意外，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戚冉……主动借笔给他？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眼神淡漠的优等生？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热昏了头出现了幻觉。

　　他慌忙伸手去接，脸上还挂着那傻乎乎的笑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的磨砂笔杆——

　　就在这一刹那，戚冉捏着笔的手指，毫无征兆地松开了。

　　“啪嗒！”

　　一声清晰、突兀的脆响，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那支精致的红笔，笔帽朝下，直直地坠落在地面上，与水泥地亲密接触。它甚至在地上轻巧地弹跳了一下，滚了半圈，才最终静止在他的椅子腿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从陈小天身上，转移到了地上那支笔，又转移到戚冉脸上。

　　陈小天的笑容僵在脸上，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残留着方才即将触碰到的微凉幻觉。他低头，看见那支红笔笔杆上，一道细小的、却无比清晰的裂痕，从笔帽下方蜿蜒而下，像一条丑陋的疤痕，破坏了原本完美的樱花图案。

　　戚冉弯腰，动作依旧利落，捡起了那支摔裂的笔。她走到他的课桌前，没有看他，而是将笔轻轻地、几乎是刻意地，放在了他那堆杂物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卡在物理书和一个吃了一半的饼干袋之间，仿佛在放置一件与她无关的、甚至是有些碍眼的物品。

　　“哎呀，不好意思。”她的声音响起，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歉意，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下次记得带齐文具，陈同学。”

　　“陈同学”三个字，她吐字清晰，音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将两人隔开千里之遥。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校服裙摆划过一个干净的弧度，马尾辫甩出一道利落的轨迹，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解读的情绪。空气中，只余下一缕极淡极淡的、清冷的茉莉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陈小天的鼻尖。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周老师的训斥似乎也暂停了。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探究、好奇，重新聚焦在陈小天身上。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他缓缓地坐直身体，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他没有去看周围同学的表情，也没有理会王磊投来的询问眼神。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桌角那支摔裂的红笔上。

　　那道裂痕，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是故意的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如果是故意的，她为什么要先借笔给他？是为了制造这个让他难堪的局面？还是……一种更隐晦的、他无法理解的警告或排斥？

　　如果是不小心，为什么她的动作那么干脆，道歉那么敷衍，眼神那么……空洞？

　　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道裂痕。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心里那种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戳了一下的感觉，愈发清晰。

　　这不只是尴尬，更像是一种被精准命中的……好奇。

　　这座他从未试图靠近，也认为无法靠近的冰山，第一次以一种如此突兀又诡异的方式，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支静静躺在角落里的、带着裂痕的红笔，仿佛一个无声的谜题，一个只有他和她知道的、关于这场初遇的隐秘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