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重逢：暗流
欧阳礼的烦闷，像BJ六月汛前低垂的积雨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无处排遣，又湿又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水汽的重量。这烦闷并非源于某一具体事件，而是一种经年累月、弥漫性的倦怠，是对一种既定轨道生活的无声抗议。办公桌是花梨木的，宽大、厚重，象征着权力与地位，此刻上面待批阅的文件却摞成了小山，每一份都关联着下属单位的前途、重大项目的走向，也都可能暗藏着来自对手或不明势力的陷阱。在这个关键且敏感的位置上坐了近十年，他早已习惯了在签下那力透纸背的“欧阳礼”三个字前，将潜在的风险在脑中像电影分镜头一样预演三遍，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这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今天是端午节。空气里似乎都飘着若有若无的粽叶清香。他拿起那部对外公开的工作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勾选了一个特定分组——里面是些需要维系关系、但又不必投入真情实感的同僚、部分下属以及一些半生不熟的合作方。群发了“端午安康”的祝福。动作熟练，心无波澜，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这更像是一种必要的社交仪式，一种维系人脉网络的定期维护，而非任何意义上的情感表达。他甚至能想象出收到信息的人，大多也是同样的反应，或许还会揣测他这条群发信息背后的深意——欧阳主任最近有什么动向？
助理小张轻敲了两下门，得到允许后，才恭敬地推门进来。年轻人脸上带着初入职场的朝气，也有一丝面对他时的谨慎。“主任，这是新媒体宣传中心报上来的推广方案，需要您审定。”小张递上一份装帧精美的申请，金额不小，涉及一个新兴平台的全年合作。
欧阳礼一边看似随意地扫着方案内容，指尖在关键的预算数字上停顿，一边和颜悦色地询问：“小张，假期怎么安排？回家看看父母？”他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式的关怀。
年轻人脸上立刻洋溢起简单的快乐，带着点不好意思：“嗯，买了今晚的高铁票，我妈包了粽子等着呢。”
欧阳礼点点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中却有一瞬间的恍惚。曾几何时，他也拥有过这种不为前程算计、只为一口家乡吃食而心生期待的轻松。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是大学时代，又或者是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记忆已然模糊。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方案，略加思索，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思路不错，但具体细节和投放效果评估还需要再斟酌。这样，节后上个会，让相关部门一起议一议。”他流畅地在文件上批注了“拟节后专题会议研究”的字样，将申请压了下来。
小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立刻被更深的恭敬覆盖：“好的，主任。那我先出去了。”
看着小张轻轻带上门，欧阳礼靠向宽大的椅背，揉了揉眉心。他并非刻意刁难，只是身处他这个位置，任何一笔非常规的、数额不小的支出，都可能被解读出各种意味。尤其是在这个他工作可能调整的敏感当口，谨慎是嵌入骨髓的准则。
微信提示音单独响起，打破了办公室午后特有的沉寂。不是群组消息的嘈杂，而是专属于某个特定联系人的清脆声响。是一个许久未亮、几乎要被遗忘在通讯录角落的头像发来的：“端午安康呀！”
是林陌。欧阳礼的心，像是被一根陈年的丝线轻轻勒了一下，不疼，却泛起清晰而陌生的悸动。他点开那个头像，照片应该是近期拍的，背景是一片青翠欲滴、层次分明的茶田，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棉麻长裙，回眸浅笑，眉眼间褪尽了当年的青涩与怯懦，多了几分被时光浸润过的温润与沉静的风致。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十五年，整整十五年过去了。
十五年前，他欧阳礼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名校毕业，家世清白，自身能力出众，不到三十岁已是单位最年轻的处级干部，领导赏识，同辈钦羡，命运似乎把所有的眷顾都堆在了他面前。林陌，那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像一株含羞草，安静，青涩，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如同仰望一颗遥远的星辰。那段感情，开始得自然而然，像早春的溪流，清澈而欢快。结束得却有些仓促，甚至可以说是刻意为之的淡漠。在他那时清晰而势利的人生规划里，刚刚萌芽的儿女情长，终究要让位于更重要的前程和现实的考量。他选择了对他事业更有助益的婚姻，像完成一个精准的、符合利益最大化的流程。他记得分手时，林陌那双含泪却倔强没有落下的眼睛，他当时以为那只是年轻人必经的伤痛，很快会被时间抚平。
印象里，林陌还是那个会因为一句重话就红眼眶、需要人小心呵护的小女孩。如今，照片里这个眼神从容、笑容温婉的女子，变成了什么样？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
鬼使神差地，他回复：“最近可有时间出来喝茶？许久未见。”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有那么片刻的犹豫。这不符合他一贯谨慎的行事风格。与过去的恋人联系，尤其是一位多年未见、生活轨迹早已不同的异性，潜在的风险不言而喻。但那股久违的、类似于冒险的刺激感，悄然蔓延，压倒了理智的警告。他终究是按了下去。
林陌的回复来得比想象中快，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而简洁：“可以，什么事呀？”
他略作解释，语气把握得恰到好处，只强调老友叙旧，不带任何暧昧色彩：“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多年不见，正好有空，聊聊近况。”便迅速敲定了时间，下周五晚上。他习惯性地掌握着主动权。
放下手机，他踱到巨大的落地窗边。夕阳西下，给城市的天际线抹上了一层金辉。楼下长安街的车流已开始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光河，奔腾不息。这个城市认识他而他不认识的人太多了，他现在正处在工作调整的敏感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对手捕捉、放大。和一位并非工作关系的异性私下吃饭，风险系数不低。
他沉吟片刻，拿起另一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号码的私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打给一个信得过的、经营着高端私人会所的朋友。“老陈，我，欧阳。下周五晚上，帮我留个安静点的包间，两个人。”他言简意赅，对方也心领神会，没有多问。那家会所以私密性和卓越的服务著称，是很多像他这样的人处理“私事”的首选。
周三一早，林陌发来消息，语气带着歉意，请求将约会改到周四，因周五单位临时有要事，需要她负责接待一个重要客户。欧阳礼心下竟有一丝庆幸，庆幸不是取消。他立刻回复表示理解，并迅速调整了自己周四晚上的安排——原本有一个可去可不去的应酬。他仿佛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旧友会面，而是一个不容有失、需要精心筹备的重要项目。
周四一整天，欧阳礼感觉自己体内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苏醒。那种混合着期待、好奇、甚至一丝不安的情绪，像细微的电流，在他久经锤炼的、波澜不惊的面具下，悄然窜动。他依然高效地处理着繁重的公务，主持党委会时思维敏锐，言辞精准，只是在低头喝水的间隙，瞥向腕上那块欧米茄碟飞腕表的次数，确实比平时多了些。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得慢吞吞的。
出门前，他站在衣帽镜前，罕见地斟酌了片刻。最终放弃了常穿的行政夹克，选了一件质感高级的定制款藏蓝色衬衫和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西裤。47岁的年纪，185的身高依然挺拔如松，长期坚持健身和严格的饮食控制让他保持着良好的体态，没有这个年龄段常见的臃肿。浓密的黑发间只有鬓角几丝不易察觉的白霜，昭示着岁月的痕迹与操劳。他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确认了那份属于上位者的沉稳、力量感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同时也确认了，自己依旧拥有吸引异性的、成熟男人的资本。这让他平添了几分信心。
下午四点半，他的黑色奥迪A8已经安静地停在林陌单位那座现代化写字楼的地下车库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把停车位置发给她，然后熄了火，在静谧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车厢里等待。车载香氛是淡淡的乌木沉香，平时能让他宁神静气，此刻却似乎加剧了内心的暗涌。
忐忑悄然滋生。算起来，林陌今年也该三十八九了。他想起单位里那些同龄的女同事，大多已被繁重的工作、琐碎的家庭生活磨去了性别特征，谈论的话题除了工作便是孩子的教育、房价的涨跌，腰身渐宽，眼神里常带着疲惫与麻木。少数几个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的，背后往往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或者本身就是野心勃勃的角色，他向来爱惜羽毛，对她们敬而远之。这次心血来潮的邀约，电话那头，照片之外，会是一个被岁月磋磨得面目全非、言语无趣的中年妇人吗？如果那样，这顿晚饭或许会变得索然无味，甚至尴尬。
无论如何，他内心深处需要一个这样的出口。在这个位置上，他必须是无所不能、坚不可摧的欧阳主任，他的焦虑、他的疲惫、他对正值叛逆期女儿教育的无力感、他与妻子之间相敬如“冰”的沉闷，都无法对任何人言说。或许，和一个与现有生活圈毫无瓜葛、知晓他过往某一侧面的旧识聊聊天，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危险的，因而也更具吸引力的放松。
一个朋友的来电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询问关于某个政策动向的消息。他下车接听，倚着车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瞟向电梯口。陆续有人走出来，下班的白领们脸上带着解放的轻松，他仔细辨别着那些或年轻或成熟的面孔，都不是记忆中的那个轮廓，也不是照片上那个温润的女子。
少顷，电梯门再次打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长发微卷，如海藻般丰盈，垂至腰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一身米白色真丝衬衫，光泽流转，配着一条浅灰色百褶裙，裙摆随着她轻盈的步履摇曳生姿，杨柳般的腰肢自然摆动，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抬头张望，侧脸线条优美，淡淡的妆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精致的眉眼，神情间带着一丝寻觅。与记忆中那个青涩、甚至略带土气的女孩影像逐渐重叠、分离，最终定格成一个更具风韵、魅力十足的成熟女性，像一颗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光泽的珍珠。
欧阳礼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朝她挥手，同时匆匆结束了通话，快步上前，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惊喜的笑容，绅士地为她拉开副驾的车门。林陌飘然落座，带来一缕淡淡的木质清香，不是甜腻的花香，而是某种沉静又疏离的气息，像是雪后的松林，清冷而迷人。
“师兄这么多年，没什么变化呀。”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褪去了当年的怯懦，多了几分沉稳的质感和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欧阳礼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男人被肯定后的喜悦，一边熟练地启动车辆，一边用惯常的沉稳语调寒暄：“哪里，老了。你才是，变化很大，更好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差点没认出来。”
京城的晚高峰，交通一如既往地令人烦躁，像一条患了严重便秘的巨蟒。拥堵的车流里，密集的红色尾灯连成一片，无声地宣泄着这座城市的焦灼。然而，在这狭小的、弥漫着乌木沉香与林陌身上清冷木质香的空间里，久别重逢的两人却很快找到了聊天的节奏。话题自然地被欧阳礼主导，这是他习惯的位置。他谈及这些年工作的辗转，从部委到地方，再回到BJ，身居要职的见识与经历，也曾有过几年的低谷，被边缘化，焦虑难安，夜不能寐，好在凭借能力和运气，最近总算稳定下来，甚至有望更进一步。家里，最糟心的是正上初一的女儿，聪明却敏感，最近突然不愿去学校了，幸好正值暑假，暂时不用每天为此鸡飞狗跳，但问题终究要解决。他的语气时而慨叹，时而无奈，像是对一位可以信任的老友倾诉，又像是无意间流露出的、强者偶尔的脆弱。
林陌话不多，却总能在他停顿的间隙，给出恰到好处的回应。一个理解的眼神，一句简短的点评：“那时候一定很不容易”，或是感同身受的轻叹：“孩子这个年纪，确实是关键期。”她的倾听是专注的，带着一种柔软的共情能力，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说得更多。偶尔聊到她，她也只是简单交代自己的近况：两个女儿，家庭和睦，工作稳定，在一家培训机构做课程研发和管理，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生活就是一条平静的溪流。
一个半小时后，终于抵达那家隐蔽在胡同深处的会所。青砖灰瓦，外表毫不起眼，内里却别有洞天，装修是极简的新中式风格，用料考究，氛围静谧。下车走向包间的路上，欧阳礼落后两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陌娇小的背影上。百褶裙随着她腰肢的扭动，划出优美的韵律，翩然若仙，在昏黄的地灯映照下，像一幅流动的画。他心中感叹，这个年纪的女人，能将身材和体态保持得如此之好，实属难得，这背后需要怎样的自律？注意到附近一个服务生投来的、带着欣赏的目光，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宣示主权的冲动，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他迅速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念头。
包间里，灯光柔和，音乐舒缓，是若有若无的古琴曲。按照林陌之前提到的“想吃点清淡的”，他安排了精致的沙拉、清汤和肉质鲜嫩的牛排。林陌酒量似乎很浅，一小杯勃艮第红酒下肚，脸颊便泛起桃花般的绯红，眼神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显得格外妩媚。欧阳礼酒量颇佳，但因要开车送她，只以茶代酒，保持着清醒。
氛围在音乐和酒精的催化下，变得暧昧而松弛。饭至尾声，林陌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谈及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感叹青春易逝，年华如水，像指缝间的流沙。说到工作时，她打开手机相册，给他看近期作为讲师授课的照片。台上的她，自信、优雅，光芒内敛，与此刻微醺娇媚的样子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欧阳礼顺势靠近她身边坐下，由衷地赞叹她现在的状态，无论是外形还是事业。距离拉近，她身上那缕木质清香更清晰地萦绕过来，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形成一种蛊惑人心的、成熟女性特有的气息。他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颜，细腻的肌肤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只有眼角几道极浅的笑纹，诉说着时光的故事。一时情动，伸手为她梳理耳畔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动作轻柔，带着试探的意味。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温热的耳垂和一小截白皙细腻的脖颈。那触感微凉而滑腻，像上好的瓷器。林陌惊讶地转头，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迷离和询问。迎接她的，是欧阳礼骤然落下、不容拒绝的热吻，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渴望和霸道的占有欲。
冲动中带着忐忑。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有轻微的、象征性的挣扎，但很快，或许只是几秒钟，便像融化的春雪般，柔软下来，顺从地接受了他，甚至开始生涩地回应。欧阳礼很想克制，提醒自己身处何地，但他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过女人的温软与气息，这种久违的、带着禁忌感的刺激让他沉迷。指尖触及她裙衫下滑腻的肌肤，那蚀骨销魂的触感，瞬间击溃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恍惚想起他们短暂交往的那两个月，也曾有过在无人办公室里，年轻气盛、肆无忌惮的亲热，带着偷尝禁果的慌张与兴奋。但对比此刻怀中这个成熟、饱满、懂得微妙回应、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身体，他惊觉，当年那个青涩的、需要他引导的女孩，远不如今日这个眼波流转、风情万种的女人更具魅力，更能点燃他沉寂已久的欲望。
事后，欧阳礼体贴地为她整理好衣物，动作细致，带着事后的温存。送她回家的路上，两人十指交缠，车内弥漫着无声的暧昧，仿佛一条隐秘的河流，在都市的夜色中静静流淌，包裹着刚刚发生的、逾越界限的亲密，以及各自心中翻腾的、未及细想的复杂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