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石膏如同一个坚硬的白色外壳,将宁旭与以往那个在舞台上辗转腾挪、在片场步履生机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最初的疼痛和麻木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磨人的禁锢感与无处不在的不便。
他的一切生活节奏都被迫放慢,甚至暂停。
去洗手间需要杨帆或方文轩搀扶,洗漱需要人帮忙,连换个姿势都显得笨拙而费力。
这种近乎失能的状态,对于凡事习惯亲力亲为、骨子里带着独立和某种执拗的宁旭来说,不啻于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他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常常望着窗外,眼神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帆和方文轩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起居,却不敢过多打扰他的沉默,病房里的气氛时常显得有些凝滞。
沈清柠依旧每日出现,如同精准的钟摆。
她并不试图用空洞的安慰来填补他的沉默,只是将外界梳理过的、必要的信息带给他,并用那份详尽到近乎严苛的康复计划,为他构建起新的秩序。
“今天开始,增加脚趾的主动活动,每组二十次,每天五组。”康复师在一旁指导,沈清柠就在旁边看着,确保宁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做到位。
“上肢力量训练不能停,核心肌群更是重点,这关系到你恢复后的体态和舞台表现力。”
她甚至带来了一台便携的、可以架在床上的小型弹力带器械,方便他进行不负重的抗阻训练。
宁旭像个最听话的学生,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额头上因用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偶尔因为牵动伤处而皱一下眉,却从不吭声。
这种对身体极限的重新探索和对疼痛的隐忍,成了他每日的功课。
身体的禁锢,却意外地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
当外在的行动被限制到极致,内在的感知和思绪反而变得空前活跃和清晰。
在漫长的、无法动弹的时间里,他开始系统地、反复地观看自己过往的作品。
从《破晓之前》里青涩却真挚的陈默,到《深渊凝视》中复杂内敛的林渊,再到《大江奔流》里承载时代悲剧的陈远,以及刚刚落幕的《风雪夜归人》中风华绝代的魏莲生。
他像一个最苛刻的观众,同时也是最冷静的分析师,审视着屏幕上和记忆中的自己。
他看到了进步,也看到了不足;看到了某些瞬间灵光乍现的惊喜,也看到了某些地方因为经验或理解不足而留下的遗憾。
这种“复盘”并非自我否定,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梳理和认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表演体系的形成脉络,看到不同角色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也看到了那条通往更深处、更广阔表演境界的,漫漫长路。
沈清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种状态的变化。
她没有打扰,只是适时地为他提供了更多的“精神食粮”。
除了《荒原》的剧本,还有她精心挑选的表演理论书籍、经典话剧的录像带、甚至是一些哲学和美学方面的随笔。
宁旭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养分。
他会在阅读时在笔记本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笔记,会在观看经典表演时按下暂停键,反复琢磨一个眼神、一个停顿的妙处。
病房的窗台渐渐被书籍和影碟占据,这里不再仅仅是养伤的场所,更成了一间临时搭建的、属于他一个人的“高级进修班”。
偶尔,他也会登录那个私人账号,不再只是沉默地看,偶尔会回复一两条粉丝关于书籍或电影的深度评论,进行简短的交流。
这种超越偶像与粉丝身份的、基于共同兴趣的平等对话,让那些一直支持他的人感到惊喜又温暖。
【哥哥也在看这本书!这个视角好独特!】
【哇,这段表演我也反复看了好多遍,原来哥哥是这么理解的!】
【好好养伤,我们在和你一起充电呢!】
这些互动细碎而温暖,像星火,照亮了他有些单调的康复生活。
这天,沈清柠带来一个消息:“星云奖初审结果出来了,《无声的告白》入围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在内的五项提名。”
彼时,宁旭正靠在床头,试图用弹力带进行肩背训练。
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继续拉动着弹力带,声音平稳:“是个好消息。”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清楚地知道,提名是对过去工作的肯定,而未来,取决于他能否拿出更好的作品。
沈清柠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看着他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鬓角,和那双比受伤前更加深邃、仿佛盛装了更多东西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
这次意外,这场被迫的停滞,或许并非全然是坏事。
它强行按下了暂停键,让他从高速运转的轨道上脱离出来,获得了这段难得奢侈的、完全向内的旅程。
身体的桎梏,反而成了灵魂的沃土。
当外在的行动被限制,内在的宇宙却在加速膨胀。
这场看似挫折的休止符,或许正悄然酝酿着下一次亮相时,更为磅礴动人的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