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金季欢拉住沈寒灯的手来到屋后角落里,捡了两张木凳子坐下:“我呀,一开始就发现了,但是你不用担心别人认出来……一般人肯定认不出来,是我在这种地方,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所以一下就发现了。”
“其实我也不怕谁认出来,商纵他们知道我是女的。”沈寒灯侧头想了想:“当今圣上广纳贤才,女性也能通过科举入仕;只不过……”她自嘲地甩了甩官袍袖子:“烜朝也是近些年才有的女官,并且人数十分稀少。因此所有衙门的官服,依然还是男装的制式。”
女子穿男装,剪裁上是处处不合适的。但凡想穿的好看、穿出高华的气质,就不得不也在身上处处缠缠裹裹,去适应男装的剪裁。一来二去,索性就随了男儿打扮,既能将官家赐的袍服穿出气度,也能让女官们在行走各处时少些不便。
“理是这么个理儿,”金季欢嘟囔道:“以后女官一定只会越来越多,各部总不能一直不做女官的衣裳吧?”
沈寒灯轻柔地拉过她一只手拍了拍:“金师傅,你心地很好。”
两人一道沉默了片刻,沈寒灯复又开口劝道:“砚知兄他不是不想帮你,是不敢。他寒门出身,没有靠山,一瓶荔枝蜜,可以压死他一家老小。”
金季欢低头不语,一下下地抠着自己的指甲盖儿。
“现在好了,来了个莫名其妙的谣言,直接惊动了宫里。案子划拨到了廷尉府那边,商纵会跟着一起查,他背景硬,不怕得罪人。”
金季欢笑了,却不是开心的笑:“一个烟花女子,本活该轻飘飘死了算了,却能劳动刑部和廷尉府来替她昭雪。其实,就算抓不到真凶,有这阵仗,月桃也不能算白死,是吗?你们很多人,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沈寒灯在金季欢面前,不似平日里那样冷若冰霜,而是多了几分宛如大姐姐般的怜爱:“你别这么说……”她哄人似的拉着金季欢的手摇晃,只听得身后蓦地响起阴恻恻的男声:“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二人一回身,只见商纵正抄着手,冷冰冰地盯着她们:“啧,沈中丞,烟花之地,注意影响。”
他一出现,原本扁乎乎的金季欢马上进入炸毛状态,此刻更是一把搂住沈寒灯的腰不松手:“注意什么影响,你也知道这里是烟花之地,我可告诉你,奴家以后就是沈中丞的女人了!”
商纵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看沈寒灯对着金季欢柔和许多的表情,大抵也猜出了她女扮男装被认出的事实。他冲着金季欢抬了抬下巴:“你要是真像你方才说的那么想,刚刚就不会去戳周砚知的心窝子。”
金季欢知道这人不会和自己好好说话,干脆一噘嘴侧过身不理他。
商纵已经习惯了她这脾气,懒得计较,自顾自往下说:“法理之外还有人情,何况官场,人情大多时候都带刺带钩带陷阱。所有案子都能很快告破、所有凶手都能很快被处决,这本就是一个过于理想的状况。”
金季欢本不想搭理他,听了这话还是没忍住:“那你们做官的,不就是为了让这世道上的一切,尽可能奔着理想的方向去吗?难不成都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周旋自保、为了粉饰太平吗?”
平头百姓们似乎总对当官的有这样那样的要求和想象,却忘了官员也只是谋生的诸多行当之一。要谋生就要和人情世故打交道,哪可能事事如“理想”的那般顺遂?
可商纵此时懒得和她心平气和地解释,从高耸的驼峰鼻里嗤出一声冷笑:
“你得知道,刑部本可以不管这事的!你尽管顿顿做你的白菜豆腐汤,时间久了你们掌柜的自然会向你施压,京兆尹确实也不会因为吃不到你的鱼脍就去死。”
金季欢气得脸色涨红,胸膛一起一伏,沈寒灯紧紧握住她的手,生怕她继续和商纵起冲突。
商纵的脾气也上来了,一说就停不下来:“你的手艺确实不错,值得京兆尹卖你一个面子去请托刑部;周砚知也是因为赏识你的手艺,才肯顶了天大的压力四处斡旋,想办法给这事儿一个了结。我并不认为月桃配不上这样的排场,砚知兄处理这事儿确实有些失当,但你方才的指责也未免太过。”
他上前一步,比金季欢高大许多的身影整个罩住了她,把她粉嫩的双颊染得煞白:“金师傅,你年纪轻轻厨艺就已冠绝京城,如果想以后的路走得长远,不妨学一学‘见好就收’四个字。”
天空又滚起阵阵闷雷,眼看又要大雨倾盆。金季欢“腾”地站起,仰头逼视着商纵;沈寒灯也一道站起,努力挤到二人中间,刚想出言调解,身后响起周砚知疲惫的声音:“别吵了,是我对不起金师傅。”
雨点大颗大颗地落下,周砚知缓步向前,拨开商纵:“我是真心想抓到杀人凶手,但我也是真心害怕那荔枝蜜。我可以为了‘理想’牺牲自己,但我还有家人……我的妻子儿女,他们也有他们的理想,不能沦为我的殉葬。”
金季欢瞬间瘪了下去,她无力地瞥了周砚知一眼:“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周大人,我不懂什么是削藩,我也不知道月桃是怎么和这种事儿扯上关系的;我只知道现在,你们几位大人必须抛开人情世故,狠狠为理想奔走一回。”
她从沈寒灯手里抽离,挤开商纵朝店内走去:“人心千奇百怪,食物却是无辜的。几位大人点的都是好菜,别浪费了,我这就去让人热一热,你们办案辛苦,得吃饱肚子。”
沈寒灯匆匆赶上几步,对着她的背影喊道:“金师傅,我听砚知兄提及,你有一样关键物证,只想给我一个人看,是吗?”
金季欢回头看了看她,挤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我改主意了,因为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