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塞上春’这个月还定雪髓椒啊?”
“定啊,隼翎关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今年眼看各种买卖都做得挺好,大伙儿也能吃得起好的。”
正值开春化冻,都说“下雪冷不过化雪”,此时说话的两人俱是裹在厚厚的皮袍子里头,下头是裹到小腿的棉鞋,上头露出的领口显示里层还有翻毛内衬,这是冷狠了才会有的穿着。
“那……雪髓椒今年的价格涨了多少?你说得我也想订些。”
“定吧,今年不涨价,还是那个价格。采椒队的人说,今年产量大,估摸着等京城的贡椒收完,二级品、三级品还能有很多富余。”
“那太好了!订吧,跟你一样,接下来每个月我都订点儿三级品。”
说出的话在冷空气里变成一团团白烟,分别后其中一人扛起脚边的一筐黄色果子样的东西,转身进了身后的“塞上春”。
这是一间和中原风格截然不同的酒楼,建筑外观还是中原的模样,内里却完全是胡人喜欢的织锦挂毯、泥金红墙等装饰。隼翎关的许多店家,其实都是这样的,中原的外观、关外的内饰。
在这里,河鲜和各种时蔬反而成了奢侈品。各种肉食倒是都不缺,酒也比中原的要烈上许多。
人也是这样,性子爽利,爱和恨的表达都很直接,任何过于厚重的思绪,被呼啸的野风一吹,都不会留存很久。
这里是隼翎关,北地最繁华的城邦。这里的街道没有天京的整洁,屋宇也不如天京的华丽,但却充斥着另一种富饶感。
就比如:京城人的穿戴,喜欢在衣料和配饰上凸显尊贵;但像金季欢之前那样、把金玉镯子叮叮当当戴一串儿的,会被人笑话,觉得她夸富、没品味。
而在这里,他们不喜欢中原人那套既炫耀又扭捏的做派,有什么好的都愿意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上等的皮毛、成色好的金饰和宝石,膘肥体壮的大马和猎犬,长得好看的伴侣……
是的,北地的人不喜欢“藏”;所以“塞上春”得了个宝藏大厨的消息,也随着刚开始化冻的溪流一道,很快就流遍了整个隼翎关。
“你家这位新厨子,之前用过雪髓椒吗?这玩意儿可不能当中原的辣椒用啊!”
“没问题,她脑瓜子灵得很,灶头上那些事儿一点就通。”
胡商打量着葛掌柜,这位“塞上春”的老板是退役老兵,在故乡已没了家人,索性留在隼翎关做买卖;他手艺很好,一年一年的,把一个小食摊经营成了小铺头,随后又变成了一爿小店,再然后变成了如今的大酒楼。
隆冬时节,葛掌柜收留了一对姐弟,据说才过北境不就被歹人骗了,身无分文,一路基本是靠乞讨才到的隼翎关;姐姐的腿脚不大利索,说是有旧伤。
老葛是军旅出身,一眼就看出这姐姐是受过刑的;腿上的伤可耽误不得,天寒地冻的,养不好以后走路都会有问题。他二话不说就把二人留下了,还格外精细地照顾着。
彼时人人都说,葛掌柜这辈子没有娶过妻,现在年纪上来了,也向往别人儿女绕膝的生活。这不?马上就得了一双便宜儿女。
随后又有人嘀咕,那等这女娃儿伤养好了,不还得回中原,或者总得嫁人吧?这不还是把老葛又给扔下了,依旧孤零零一人儿?不如不管她这一场,少给自己沾些因果。
“不管?哪能不管!人求到你屋门前了,再不管得饿死在冰天雪地里。这种时候,换做是你,你还有心思去想什么因果?”老葛回怼着,觉得这些人真是聒噪。
那姑娘伤好得还算挺快,之前用了很多好药,再加上悉心照顾,很快就彻底痊愈了。老葛也不说话,默默为她准备着行囊,心想这么点东西,省着花用,应该够她开春慢慢回京城去。
为了防止她再次遇到歹人,老葛还准备拜托靠得住的行商友人,把她一路捎带回去。
眼瞅着她腿脚一日日利索起来,老葛也一直在寻找一个开口和她道别的时机;不承想,那天早上,他刚走进酒楼前厅里,就见这丫头已经摆上了一桌子精致的早点,全是她和她弟弟做的。
她说,在京城的时候,她是一名厨子。
再也没人提离开的事儿,这丫头就这样留在了他的厨房里。
她真的很会做菜,留在后厨不多时就展露出了绝佳的厨艺和刀功。最近“塞上春”推出了很多新菜,都是她的手笔。
另一个行脚商人凑过来揶揄道:“是哦,老葛可是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全部教给人家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兜售雪髓椒的商人好奇道。
行脚商摇头晃脑地叨叨:“大年初三那晚,我在这里喝了个烂醉,打烊了还睡在店里头,他们也没管我,只留了一盏油灯。
醒过来的时候,只见后厨灯还亮着,又飘出了香味;我寻思找他们讨点吃的醒酒,就过去了;结果你猜我看到什么?”
行脚商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讲着他看到的场景:老葛在教那小姑娘做菜,做他最拿手的绝活之一——滴酥鲍螺。
小姑娘学得很是认真,捧着竹瓶摇牛乳摇得小脸通红;她那个小弟弟也很勤快,天寒地冻的,还敲了冰浸到水里,让他姐淘洗竹瓶里凝固乳团的杂质。
老葛在一旁看着,眼神慈祥又骄傲。
“这老小子……我看你是年纪到了,受够了孤零零的滋味儿,把别人家儿女当自己儿女养着,你也不问问人家父母同不同意!”
“哎!这你就不懂了,小小年纪千里迢迢来这么远、这么冷的地方,你以为他俩家里还有人吗?”
“哟,老葛,你这不是白捡了一双儿女?可以呀!以后养老有指望咯!”
葛掌柜听够了夹着揶揄的奉承,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阿金有大好的前途,我可不希望她一辈子困在边塞、惦记着给我养老。”
说罢,他一脸自豪地走回了柜台后头。
“阿金是谁?”
“不就是我刚说的那小姑娘。人家现在呀,已经是‘塞上春’的掌勺大厨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