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雨点砸在车窗上发出密集的爆裂声，林深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后视镜里映出副驾驶座上那个黑色行李箱，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半截泛黄的信封。

　　导航突然发出尖锐提示音，他猛打方向盘避开塌方的路段。轮胎在湿滑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后座传来玻璃碎裂的轻响——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青瓷茶杯。

　　“见鬼！“他扯下粘在挡风玻璃上的树枝，雨刷器已经罢工。仪表盘蓝光映出他额角的冷汗，距离父亲约定的接站时间只剩四十七分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他几乎撞上路肩。微信对话框里躺着父亲新发的定位，坐标显示就在前方两公里处的老槐树驿站。这个定位让他胸口发紧，十年前父母就是在那个驿站吵完最后一架。

　　雨水顺着破洞的车顶漏下来，滴在父亲去年送他的毕业礼物上——那串沉香木手串如今缠着几圈褪色的红绳。林深突然踩下急刹车，轮胎在积水路面犁开两道水花。

　　驿站招牌在雨幕中摇晃，暗红色灯笼只剩下半边。他踹开车门时，积水已经漫过脚踝。二十米外的屋檐下站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正把烟头摁灭在装满烟蒂的奶茶杯里。

　　“爸？“

　　男人转身的动作迟缓得像老电影回放。林深看见他左耳那道疤，是二十岁那年跟人打架留下的。记忆突然倒带回高考前夜，父亲举着皮带追打他时，就是这道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紫。

　　“行李呢？“父亲伸手去拽那个黑色行李箱，指腹上的老茧蹭过铝合金拉杆。林深注意到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这个细节在记忆里始终模糊不清。

　　“妈的骨灰盒在后备箱。“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林深自己都愣住了。父亲的手僵在半空，雨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起球的衣领上。

　　驿站屋檐滴落的水珠串成银线，父亲从裤兜掏出钥匙串时，林深看见他虎口处新鲜的烫伤。“锅炉房老张非让我帮忙修水管，“父亲的解释带着心虚的尾音，“你妈...她最喜欢那套白瓷茶具。“

　　后车厢打开的瞬间，潮湿的空气里浮起檀香味。父亲布满裂纹的双手捧起骨灰盒时，林深瞥见副驾驶座上那封没拆的信——母亲工整的字迹写着“给深儿“，邮戳日期是三个月前。

　　“你妈临走前...“父亲的声音被雷声劈散，他转身时西装后摆扫过积水坑里的落叶。林深突然想起上个月整理遗物时，在母亲梳妆台抽屉底层发现的诊断书，晚期肺癌旁边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锅炉房的暖气片发出嗡鸣，父亲从铁皮柜里取出个牛皮纸袋。林深接过时碰到他无名指根部的戒痕，那个位置母亲总说戴戒指会硌得慌。“这是你妈攒的学费，“父亲抖开一沓泛黄的钞票，最上面那张是2018年的春晚纪念币，“她说等你研究生...“

　　话音戛然而止。林深看着转账记录看了很久——上周他刚把最后两万块打给ICU病房。窗外的雨声里混进细微的电子音，是父亲总也学不会关静音的老年机在震动。

　　“张叔说后山那片老房子...“父亲突然站起来，膝盖发出老旧的咔嗒声。林深跟着他穿过雨幕时，看见山坡上零星亮着的灯火，像被随意撒落的萤火虫。

　　老宅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霉味混着某种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父亲划亮手机电筒，光束扫过墙上泛黄的奖状——“三好学生林建国“，日期停留在1987年。林深伸手去碰那枚铜制校徽，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

　　阁楼木梯在父亲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当那只生锈的铁皮盒被捧下来时，林深看见盒盖上刻着的日期：2003.6.7，正是他考上重点高中那天。盒子里躺着枚变形的足球奖牌，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那年中考...“父亲的手指抚过奖牌上斑驳的校徽，“你妈非要给你熬参汤，结果自己...“他的声音淹没在突然炸响的雷声里。林深摸到盒底压着的缴费单，金额后面跟着个颤抖的“借“字。

　　雨声渐歇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父亲蹲在院子里抽烟，烟头明灭间照亮他鬓角新冒的白发。林深望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火车站，那个装着母亲骨灰的檀木盒正在他背包里微微发烫。

　　“车票买好了吗？“父亲突然开口，烟灰簌簌落在洗得发白的裤脚上。林深摸出手机，12306推送的提示音里夹杂着母亲生前最爱的那首《海滨音诗》。

　　返程大巴启动时，林深透过蒙着水雾的窗户回望。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进晨曦中的薄雾。背包侧袋里，那封未拆的信随着颠簸轻轻碰撞，邮戳上的日期恰好是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林深却觉得指尖冰凉。他终于拆开那封信，母亲娟秀的字迹跃入眼帘：“深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可能已经去和你爸爸团聚了。别怪他这些年沉默寡言，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

　　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后退，林深的眼眶渐渐湿润。他摸出口袋里那串沉香木手串，轻轻摩挲着那圈褪色的红绳，仿佛能感受到父母曾经紧握的双手。

　　这一趟归途，不仅是地理上的返回，更是心灵深处的回归。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与歉意，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在这个雨后的清晨，终于找到了各自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