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林未晞的那个向阳山坡,成了陆时与生命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是一个沉默的誓言起点。那个小小的石堆和稚嫩的松树苗,是他与过去那个单纯世界最后的连接,也是他踏入黑暗深渊的界碑。
离开山坡后的几天,陆时与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城市边缘的阴影里游荡。他不敢回家,父母焦急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塞满了那个已经碎屏关机的手机,但他无法面对他们关切的目光和询问,他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那只会将他们卷入无法想象的危险。他也不敢联系苏雨晴或其他任何同学,他那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窝和周身散发的浓重绝望气息,与周围备战高考的喧嚣氛围格格不入。
他靠着身上仅有的零钱,在最廉价的网吧包间里度过昏天黑地的两天,不眠不休,只是呆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他反复播放着手机里仅存的几张林未晞的照片——一张是她笑着指着天文望远镜的侧影,一张是她在图书馆认真看书时他偷偷拍下的,还有一张是去年生日时,她戴着卡通生日帽,脸上沾着奶油的搞怪表情。每一张笑脸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悲伤不是持续的洪流,而是一阵阵猝不及防的剧烈绞痛,在某个熟悉的街角,某种相似的气味,甚至只是天空中某片云的形状,都能瞬间将他击垮,让他蜷缩在无人角落,无声地颤抖,直到那股尖锐的痛楚再次被更深的麻木所覆盖。
但麻木之下,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正在滋生——一种冰冷、坚硬、如同被淬火锻造过的决心。林未晞静默前那双望向星空的无神眼睛,和口袋里那块偶尔传来微弱温热的晶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放弃等于永恒的背叛。他必须行动。
第四天傍晚,陆时与用最后几块钱在一个二手手机市场,买了一部最便宜、没有任何智能功能的老人机和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他需要与外界恢复最低限度的、安全的联系。首要目标,是找到沈哲。
他凭借记忆,输入了沈哲曾经留给他的一个加密通讯应用的账号和一段复杂的验证码(沈哲曾告诉他,这是紧急联系渠道)。信息发送后,如同石沉大海。陆时与并不意外,在经历了雷达站的事件后,沈哲必然更加谨慎。
他需要找到一个沈哲一定会出现,且相对安全的地方。他想到了学校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沈哲虽然孤僻,但有定期去图书馆查阅最新计算机期刊和利用学校高速网络下载资源的习惯,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第二天上午,陆时与戴上兜帽,压低帽檐,混在入校的人流中,再次踏入熟悉的校园。每一寸土地都沾染着回忆的气息,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避开人群,径直走向图书馆电子阅览室最角落的一台电脑。他没有登录自己的账号,而是直接打开了一个极其冷门的、程序员常用的开源代码托管平台,在沈哲的一个公开项目讨论区里,用预先约定好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技术术语拼接成一条隐晦的留言:
““项目依赖的‘逆序链表’核心库出现严重时序错误,导致数据静默。急需会诊。老地方,今日闭馆前。”“
“逆序链表”暗指逆时症,“时序错误”和“数据静默”指向林未晞的状态,“老地方”指的是他们上次见面的废弃自行车棚,“闭馆前”给出了时间。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次秘密交流中设定的简单暗语。
留言发出后,陆时与离开图书馆,在校园里如同幽灵般徘徊,消磨着时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感觉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回头望去,只有行色匆匆的学生和老师。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被盯上了?守夜人?还是第三方?这种不确定感加剧了他的焦虑。
下午五点,图书馆闭馆前半小时。陆时与提前来到废弃自行车棚的阴影里等待。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就在闭馆铃声响起的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棚入口,正是沈哲。他依旧背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贴满了各种开源系统贴纸的背包,厚厚的眼镜片后,眼神锐利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你疯了?还敢回学校?”沈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责备和后怕,“雷达站那边动静很大,当天晚上就有不明身份的人封锁了那片区域,内部消息说发生了‘严重技术泄露事故’。‘守夜人’的系统安保等级提升到了最高,我差点被他们的反向追踪锁定!还有另一股势力也在疯狂搜索,攻击性极强!”
陆时与没有解释自己的处境,直接切入核心:“未晞‘静默’了。”他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让沈哲瞬间沉默的重量。
沈哲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但陆时与能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
陆时与简略讲述了月掩金星之夜在气象站的经过,省略了大部分情感细节,只聚焦于能量波动、江淮身影的出现、晶体的反应以及林未晞最终的静默。但他提到了静默前晶体异常的温热感和那微弱的星火般的流光。
沈哲听完,长时间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背包带上敲击着,这是他在高速思考的表现。“‘时序静默’……果然是不可逆的终极状态吗?”他喃喃自语,随即又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时与,“等等,你说晶体还有反应?在静默之后?”
“非常微弱,时有时无,但确实存在。”陆时与掏出那个铅盒,打开一条缝。沈哲凑近,用手机上的一个自制传感器app对准扫描,屏幕上跳出一连串复杂的数据曲线。
“能量读数几乎为零,但……背景辐射频谱有极其细微的、非自然的扰动残留。”沈哲的眉头紧锁,“这不符合已知的物理衰减模型。更像是……某种量子态的叠加残留?或者……超维度的信息纠缠?”他的术语超出了陆时与的理解范围,但那个“残留”和“纠缠”的意思,他听懂了。
“这意味着什么?”陆时与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意味着,‘静默’可能不是彻底的湮灭。”沈哲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她的意识主体可能已经消散于我们的时空连续体,但或许在量子层面,或者在某些我们无法观测的额外维度,留下了极其微弱的‘印记’或‘回声’。这块晶体,作为与她意识高度共鸣过的介质,可能成为了连接那个‘印记’的……天线。”
天线!这个词让陆时与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与他最渺茫的猜想吻合!
“有没有可能……通过这个‘天线’……做些什么?”陆时与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理论上……存在可能性。”沈哲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这远远超出了当前人类的科技水平。这涉及到意识本质、量子信息传输、甚至高维时空操控等前沿中的前沿领域。‘守夜人’或许有相关的理论储备,但恐怕也仅限于理论。而且……”他顿了顿,看向陆时与的眼神充满了担忧,“试图与一个‘静默’的印记建立连接,本身可能就是极度危险的。可能会扰动脆弱的量子态,导致印记彻底消散,甚至……可能引来未知维度的‘注视’或‘污染’。”
沈哲的描述听起来像是科幻小说,但陆时与知道,发生在林未晞身上的事情,本就比科幻更不可思议。危险?他早已无所畏惧。
“我需要‘守夜人’的资料,所有关于‘时序静默’和‘时序修复’的理论和数据。”陆时与斩钉截铁地说,“还有那个‘第三方’,我要知道他们是谁,想干什么。”
沈哲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守夜人’的资料库现在是铜墙铁壁,经过上次,他们修补了所有已知漏洞,还设置了多重诱饵和逻辑炸弹,强行突破等于自杀。至于‘第三方’……”他操作手机,调出一份加密文件发给陆时与的老人机,“这是我冒险截获的、他们几次攻击时泄露的蛛丝马迹。他们的技术风格非常独特,带有明显的军事化、高效率特征,而且……对‘时序异常’表现出一种近乎偏执的‘捕获’和‘利用’意图,而非‘守夜人’那样的‘观察’和‘控制’。我追踪到他们的几个跳板IP最终指向几个与尖端私人军事科技、以及一些背景深厚的跨国实验室有关联的模糊区域。我怀疑,他们是一个由某些大资本或极端科学家资助的、旨在‘收割’并‘武器化’异常现象的秘密组织。”
武器化?捕获?这些词语让陆时与不寒而栗。如果林未晞的“静默体”落入他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陆时与说,“沈哲,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继续监控‘守夜人’和‘第三方’的动向,尤其是任何与‘节点网络’、‘逆时针树’相关的活动。第二,想办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尝试寻找安全接入‘守夜人’外部数据库或者低级研究员通讯网络的方法,我需要了解他们的最新研究方向。”
沈哲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监控可以继续,但风险很高。接入他们的系统……我需要时间,而且需要一个新的、绝对干净的跳板网络,这需要资源。”他看了看陆时与破旧的衣着和疲惫的面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不能再这样流浪了。”
陆时与目光望向远处教学楼顶那口静止的钟楼,眼神冰冷:“我会想办法解决生存问题。然后,我要去找一个人。”
“谁?”
“阿里斯博士。”陆时与缓缓说道,“她是‘守夜人’中直接接触过我们、并且对‘逆时症’有深入研究的人。她是目前唯一可能与之对话的突破口。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和她再次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你疯了?!”沈哲几乎要跳起来,“她代表的是‘守夜人’!你去找她,等于自投罗网!他们会把你当成极端危险的不稳定因素控制起来,甚至可能对你进行‘记忆清理’或更糟!”
“那就让他们来。”陆时与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决绝的疯狂,“如果他们想要控制我,就必须拿出我能接受的条件。我现在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未晞的‘静默’,就是我最大的筹码。我要让他们明白,我不是去求助的,我是去……谈判的。”
沈哲被陆时与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的疯狂和冷静并存的意志震慑住了。他知道,眼前的陆时与已经不再是那个阳光开朗的篮球队长,而是一个被悲痛和执念重塑的、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复仇者兼追寻者。
“你会没命的。”沈哲最终只能无力地警告。
“如果找不到她,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陆时与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帮我,沈哲。或者,至少不要阻止我。”
沈哲看着好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为你提供信息支持。但如何接触阿里斯博士,你必须自己想办法,而且一定要有周密的计划。‘守夜人’不是学校社团,他们……没有底线。”
两人在暮色中再次分开,如同投入黑暗的两粒石子,各自朝着未知的危险潜行。陆时与知道,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危险的路——主动去触碰那个庞大的、冰冷的秘密组织。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获得足够资源和知识,去挑战“时序静默”这座绝望之山的途径。
接下来的几天,陆时与开始实施他的生存和计划。他利用自己还算强健的体魄,在码头货场找到了一份夜间搬运工的临时工作,工资日结,虽然辛苦,但能解决基本的食宿问题,更重要的是环境复杂,易于隐藏。他租下了城市最混乱、管理最松懈的城中村里一个仅有几平米的隔间,这里人员流动极大,没有人会关心一个陌生少年的来历。
白天,他补觉、研究沈哲陆续发来的加密信息、反复推演如何接触阿里斯博士的方案;夜晚,他则在汗水和疲惫中麻木自己的身体,积蓄着微薄的资金。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城市的阴影里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等待着时机。
他通过沈哲提供的模糊信息,了解到阿里斯博士除了在“守夜人”的秘密基地活动外,偶尔也会以某大学特聘研究员的身份,参加一些不公开的小型学术研讨会。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天后,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一所理工大学的内部报告厅,主题是“非标准模型下的时空计量学”。
这是一个机会。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陆时与决定赌一把。他要用最直接、也最冒险的方式,去敲响“守夜人”的门扉。他不再是被动等待救援的受害者,他要成为主动闯入棋局的、不可预测的变量。
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而陆时与,即将做出他的抉择。他的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但也可能,撕开绝望的铁幕,透进一丝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