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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时针生长的树

深渊

逆时针生长的树 青子桅 5707 2025-10-24 12:22:19

  旧港区三号码头,第七仓库。

  夜色如同打翻的浓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染得模糊不清。咸湿冰冷的海风,像无形的冰冷触手,从敞开的仓库大门长驱直入,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腐烂海藻的霉味,以及远处海浪拍打水泥堤岸的沉闷回响。风声在空旷的仓库内部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陆时与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到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集装箱,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单薄的夹克渗入脊背。他蜷缩在集装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像重锤敲打在肋骨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处于一种一触即发的应激状态。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幽绿色的数字在昏暗中无声地跳动:晚上7点58分。距离约定的时间,仅剩最后两分钟。

  仓库内部的空间大得惊人,也空得骇人。几盏高悬在穹顶的防爆灯,散发着有气无力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水泥地面,光线边缘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更远处的角落和堆积如山的废弃货物阴影里,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远处传来的海浪声单调而永恒,反而将这片空间的死寂衬托得更加令人窒息。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是被遗忘的角落,是进行那些见不得光交易的理想场所,也完全可能成为秘密的终点站和生命的葬身之地。

  陆时与的右手始终插在夹克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粗糙的铅盒,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感受到盒内晶体那微弱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命脉动。这是他唯一的筹码,是连接着林未晞可能残存于世的、哪怕只是一缕意识印记的脆弱桥梁。他反复咀嚼着阿里斯博士纸条上那句冰冷的警告:“若见第三方踪迹,会谈即刻终止。”这简短的话语背后,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博士同意前来,本身就意味着她承认了这些数据的潜在价值,并且她本人或其所属的“守夜人”组织,同样在忌惮着那神秘的“第三方”。这非但没有让陆时与感到安心,反而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预示着更大的危险潜藏在暗处。

  7点59分。仓库外依旧只有风声和海浪声,没有任何车辆引擎或脚步声靠近。陆时与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喉咙发干。巨大的疑虑像毒蛇般缠绕上心头:这会不会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阿里斯博士会不会压根不会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守夜人”全副武装的行动小组,将他作为危险的“不稳定因素”彻底控制甚至“清理”?

  8点整。当时针与分针在表盘顶端重合的瞬间,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声的开关。仓库侧面,一扇几乎与斑驳墙壁融为一体的、极其隐蔽的小防火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风衣、身形瘦削挺拔、戴着无框眼镜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正是阿里斯博士。她独自一人,手里只拿着一个轻薄如纸的平板电脑。她的动作敏捷而警惕,进入仓库后立刻背靠墙壁,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快速而高效地扫过整个空旷空间,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最终精准地定格在陆时与藏身的集装箱阴影处,仿佛早已洞悉他的位置。

  陆时与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从阴影中缓缓踱出,与她在仓库中央那片相对明亮的水泥地上形成了对峙。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这段空间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充满未知恐惧和渺茫希望的少年,另一边是代表着冰冷理性与绝对权威的组织成员。

  “你很准时,陆时与同学。”阿里斯博士的声音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冷静得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像是由精密仪器合成的语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直接展示你声称的数据。记住,我的时间非常有限。”

  陆时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在寒暄或解释上。他直接掏出那部老人机,动作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他调出沈哲帮他处理过的、从气象站节点B-7采集的环境能量波动频谱图残段(关键部分已被模糊化),以及他自己记录的、林未晞静默前最后几分钟他的主观感受描述(同样经过了谨慎的删减,隐去了最私密的情感流露)。他将手机屏幕朝向阿里斯博士,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

  阿里斯博士上前两步,接过手机,目光如同高速扫描仪般在小小的屏幕上飞速移动。同时,她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敲击、滑动,进行着实时的数据比对和分析。镜片后的眼神专注、锐利,充满了纯粹的理性审视,看不到丝毫对事件本身的情感波动。几分钟的沉默,只余下风声和指尖敲击屏幕的细微声响,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频谱图显示的能量峰值衰减模式,与‘时序静默’理论模型中预测的‘意识坍缩波’前沿有73.4%的吻合度。”她终于抬起头,语气平淡地给出结论,像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但数据样本量严重不足,时间分辨率过低,且背景噪声干扰频谱复杂,无法作为支持‘印记残留假说’的决定性证据。至于你的主观记录……”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时与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充满不确定的描述、个人情感渲染和大量隐喻性表达,对于严谨的科学研究而言,参考价值有限。”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轻易地剖开了陆时与抱有的微弱希望,将内里不够“硬核”的部分暴露无遗。

  陆时与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开始从脚底蔓延。但他强撑着,不让失望和挫败在脸上流露分毫。“那这个呢?”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铅盒,当着他的面,咔哒一声打开。在仓库昏黄的光线下,那块幽蓝色的晶体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内部那星火般的微弱流光,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点,像沉睡生物缓慢的心跳。

  阿里斯博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显示出她内心的波动。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几步,从风衣内侧口袋取出一个钢笔大小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精密探测器。她将探测器的尖端对准晶体,平板电脑的屏幕瞬间被激活,瀑布般的数据流以惊人的速度刷新滚动。

  “基础能量读数依然处于极低水平,几乎淹没在环境背景辐射中……”她低声自语,但语气中第一次透露出明显的凝重和疑惑,“……但是……量子相干性残留信号的稳定性……异常高。衰减曲线不符合标准的指数模型……甚至……检测到极其微弱但确凿的周期性波动?这……这不符合已知的能量消散或信息热寂模型……更像是一种……受到外部锚定的、低功耗休眠态的维持?”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紧紧锁定陆时与,问题如同连珠炮般抛出:“静默事件发生后,你是否持续、近距离接触过这个晶体?接触期间或之后,它是否有过任何主动的、可感知的能量释放迹象?或者……你是否感知到任何与你自身意识相关的、非物理层面的交互?比如幻听、幻视,或者无法解释的情绪、记忆碎片扰动?”

  “有时……会感觉到它微微发热,很微弱,像现在这样。静默发生后,我……我偶尔能感觉到一点温度。”陆时与如实回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阿里斯博士的反应,尤其是她那专业术语都无法完全掩饰的惊疑,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这晶体的状态绝不寻常!它可能真的承载着未晞存在的最后痕迹!

  阿里斯博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收回探测器,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冰冷的金属边缘轻轻敲击着,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仓库里一时间只剩下风声穿堂而过的呜咽和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击声,衬得这沉默愈发沉重。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打破了寂静。

  陆时与愣了一下,谨慎地点点头:“知道一点,量子力学里的那个著名思想实验,猫在盒子被打开观测前,处于生与死的叠加状态。”

  “这个类比并不完全准确,甚至有些粗糙,但或许能帮助你理解你带来的‘数据’所暗示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阿里斯博士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疏离,“从宏观观测角度看,林未晞,也就是档案中的P-114,她的‘时序静默’是一个已经完成的事件。她的意识如同坍缩的波函数,存在归零,从我们的时空连续体中‘脱落’。但是,这块晶体残留的、这种异常稳定的量子态信号,它就像一个……尚未被最终观测的‘盒子’。它暗示着,在量子层面,或者说在某种我们当前科技无法触及的更高维度上,P-114的意识‘静默’过程,可能并非彻底的、不可逆的湮灭,而是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处于某种特殊叠加态或量子纠缠态的‘印记’。”

  陆时与屏住了呼吸,阿里斯博士的话,像一道强光,穿透了厚重的绝望迷雾,与他内心最渺茫、最不敢触碰的希望产生了共鸣!

  “这意味着……她可能还有救?”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祈求。

  “不。”阿里斯博士的回答却冰冷如铁,斩钉截铁地击碎了他刚刚升起的幻想,“这仅仅意味着理论上的、一种存在于数学公式和哲学思辨中的可能性。而将其转化为实践,意味着要尝试逆转宇宙的基本法则之一——熵增定律,相当于要在时间的绝对废墟上,重建一座意识的摩天大楼。这所需要的能量级别、技术精度以及需要承担的风险,远超你个人的想象,甚至也远超我们‘守夜人’组织当前所掌握的科技边界。成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而强行尝试的后果,极大概率是引导者的意识被反噬湮灭,那个脆弱的‘印记’也随之彻底消散,甚至……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局部时空结构连锁崩溃。”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混合着绝对理性的冰水当头浇灭。陆时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你们研究‘时序修复’理论是为了什么?”他不甘心地低吼,声音里带着被戏弄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为了理解现象背后的客观规律,评估潜在风险,在必要时进行有限度的‘控制’和‘隔离’,防止‘异常’扩散,维持宏观时序结构的整体稳定。这是‘守夜人’成立的根本宗旨。”阿里斯博士的回答依旧毫无感情,像在背诵章程,“我们观察,记录,分析,在必要时……执行清理程序。我们从不扮演上帝,也拒绝承担上帝的责任。”

  “所以未晞……林未晞,就只是你们冰冷档案库里的一个案例编号?一个被标记为已处理、等待‘清理’的异常数据点?”陆时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阿里斯博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充满情绪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我之所以愿意冒险前来与你见面,除了评估你提供的、这些可能存在潜在研究价值的数据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向你发出警告。你,以及你那个黑客同伴的活动,已经引起了‘第三方’——也就是我们内部代号为‘收割者’(The Reapers)的组织的严重关注。”

  “收割者?”陆时与心中一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不祥的气息。

  “一个极端危险、目的明确的组织。他们的目标与我们‘守夜人’截然不同,他们并非为了研究或控制异常现象,而是旨在‘捕获’和‘武器化’。”阿里斯博士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少见的、连她都难以完全掩饰的忌惮,“他们拥有强大的、不受国际公约约束的私人军事力量,以及某些……远超常规认知的科技手段。对于‘时序静默’后可能残留的这种‘印记’,他们会将其视为一种极不稳定的高维能量源,或者蕴含特殊信息的载体,会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夺取。如果被他们得到这块晶体,或者发现你与这个印记之间存在任何潜在的、可被利用的连接,你的下场将会比‘静默’本身更加悲惨,那将是真正意义上的……生不如死。”

  陆时与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尾椎窜升至头顶,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武器化?捕获?生不如死?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描绘出一幅远比死亡更恐怖的图景。

  “那你呢?‘守夜人’又想对我做什么?”他警惕地问,身体下意识地进入了防御姿态。

  “根据目前的评估,你被定义为‘与高优先级异常现象存在深度关联的潜在不稳定因素’。”阿里斯博士直言不讳,语气公事公办,“基于风险控制原则,我个人的建议是,你主动交出晶体,然后彻底从这件事中消失,忘记你所知道的一切。这是能确保你个人安全的、概率最高的选择。‘守夜人’可以为你提供一套全新的、无迹可寻的身份证明,并将你安置到远离此事件波及范围的区域,确保你不会被‘收割者’找到,同时也避免你对宏观时序稳定造成进一步的、不可预测的干扰。”

  “交出未晞……她可能存在的最后痕迹?然后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一样,躲藏在阴沟里,苟且偷生?”陆时与笑了,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充满了凄凉、悲怆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可能。除非我死。”

  阿里斯博士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陈述道:“那么,你等于主动选择了一条通往绝境的道路。‘守夜人’的组织原则不允许我们主动清除尚未表现出直接、即时威胁的关联者,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绝不会为你提供任何形式的保护或支援。你将独自面对‘收割者’的追捕,以及……时序异常本身可能带来的、无法预测的反噬。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多看陆时与一眼,利落地收起探测器和平板电脑,转身走向那扇隐蔽的小门,步伐果断,没有丝毫留恋。

  “等等!”陆时与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如果……如果我找到了能够提高那‘无限趋近于零’的成功率的方法呢?如果我真的触摸到了那个门槛……你们‘守夜人’,会愿意提供帮助吗?或者说……合作?”

  阿里斯博士在门口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声音透过风声传来,冰冷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等你真正凭借自身的力量,触摸到那个所谓‘方法’的理论或实践门槛时,再来谈论所谓的‘条件’吧。但你必须牢记,时间并不站在你这一边。‘收割者’的耐心是有限的,而时序的侵蚀……更是永恒且无情的。”

  话音落下,那扇小门被轻轻合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仓库里再次只剩下陆时与孤身一人,以及那永恒的风声、海浪声,还有无边的黑暗。

  希望被彻底碾碎成粉末,前路被清晰地标注为绝路。阿里斯博士的话像最终的判决书,将他孤零零地抛入了绝望的深渊底部。然而,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块似乎传来一丝微弱却顽固温热的晶体,眼中那簇近乎疯狂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绝对的黑暗中,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决绝。

  绝路?不。对他陆时与而言,从林未晞在他怀中彻底静默的那一刻起,这世间所有的路,便都已是绝路。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在绝路中徒劳地寻找那一线根本不存在的生机,而是要在绝路的尽头,用自己所有的疯狂、偏执和生命作为燃料,点燃一场足以烧穿时空壁垒、逆转因果规则的……逆火。

  他深吸一口冰冷咸腥的空气,挺直了脊梁,迈步走出这座如同墓穴般的仓库,毅然决然地融入外面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深渊已然在前方回响,而他,已决定向着那回响传来的最黑暗处,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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