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区仓库与阿里斯博士的会面,像一场冰冷的手术,切除了陆时与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被精准地量化、分析,然后被判定为“无限趋近于零”。他背着那个装着绝望结论的背包,如同背着一座冰山,每一步都沉重而麻木。
城中村的隔间比监狱更令人窒息。污浊的空气、隔壁传来的吵闹声、以及窗外永远灰蒙蒙的天空,都成了他内心荒芜的写照。他掏出那个铅盒,打开,幽蓝色的晶体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默着,连那丝微弱的温热感也仿佛被阿里斯博士的冷酷言辞冻结了。
“收割者”……武器化……捕获……这些词语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让未晞最后的痕迹落入那些疯子手中。沈哲的警告信息在老人机屏幕上闪烁,提示着危险正在逼近。他必须移动,必须去一个更隐蔽、或许也离真相更近的地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皱巴巴的节点网络上。逆时针树是核心,但太显眼,无疑是风暴的中心。他的手指划过那些标记点,最终停在了一个位于远郊深山边缘的标记——“废弃矿坑”。那里足够偏远,地形复杂,易于藏身,而且,根据江淮的草图注释,那里也是一个能量扰动的“次级谐振点”。
几天后,靠着打零工攒下的一点钱,陆时与辗转来到了远郊。废弃矿坑比想象中更荒凉,入口像一张怪兽的巨口,隐没在枯黄的杂草和乱石之中。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他找到一个相对干燥、隐蔽的矿洞分支,作为临时的藏身之所。
这里没有电,没有信号,只有无边的寂静和从洞穴深处吹出的、带着寒意的风。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提醒着他,外面的世界仍在运转。他靠着手电筒的光,反复研究着网络图和江淮的笔记,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被忽略的线索。饥饿、寒冷和孤独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唯有口袋里那块晶体的冰冷触感,提醒着他坚持的意义。
一天深夜,他被一阵强烈的、非生理性的心悸惊醒。口袋里的晶体正在发烫,不是微温,而是某种规律的、类似脉搏的搏动!他猛地坐起,打开手电,掏出铅盒。晶体内部的幽蓝光芒以前所未有的强度闪烁着,像一颗苏醒的心脏。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脑海中不再是杂乱的低语或童谣,而是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急切情绪的意念碎片,直接投射到他的意识里:
““……深处……有东西……在呼唤……盒子……下面……”“
是未晞!是她的印记在尝试沟通!虽然模糊,但那种感觉他不会认错!
陆时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立刻抓起手电和工具,毫不犹豫地向矿坑更深处走去。坑道蜿蜒向下,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头顶不时有水滴落。晶体的搏动越来越强,仿佛在为他导航。走了不知多久,坑道尽头出现了一处塌方,乱石堆积,但晶体搏动的源头,似乎就在这堆乱石之后。
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徒手开始搬开石块。手指被尖锐的石棱划破,鲜血混着污泥,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一种强烈的预感驱使着他——答案,就在后面!
搬开最后一块挡路的大石,后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他侧身挤了进去,里面是一个不大的、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石室。手电光柱扫过,石室中央没有任何仪器或宝藏,只有一个低矮的石台,上面放着一个用厚实防水布包裹的、扁平的方形物体。
他走上前,颤抖着手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保存完好的军用级别防水盒。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撬开盒盖。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复杂设备,只有两样东西:
一本厚厚的、用防水袋密封的笔记本。
一个火柴盒大小、同样密封的黑色存储卡。
笔记本的封面,是江淮那熟悉而略显急促的字迹,标题让陆时与的呼吸瞬间停滞——
《逆时针现象终极推演与可行性备忘录》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前面的内容是对逆时症更深入的分析和数据记录,比服务器上的更加详实,甚至包含了许多手绘的、极其复杂的能量场模型和数学推导。但真正让陆时与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笔记本最后几页的内容。
那不再是冷静的科研记录,而是字迹越来越凌乱、仿佛在与时间赛跑中写下的……遗书,或者说,是一份交给未知后来者的最终指引。
“……时间不多了,我的笔迹开始像孩子……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许多东西正在消失……但我必须留下这个……”
“……逆流……不是疾病……是钥匙!是意识挣脱线性时间枷锁的副作用……但代价是彻底的迷失……静默……不过是回归时间起点的湮灭,进程的2/3罢了……”
“……唯一的理论可能性……不在‘阻止’,而在‘引导’与‘锚定’……将逆流的意识,在彻底静默前,引导至其个人时间线上一个足够强大的‘情感坐标点’,并以此点为锚,进行‘意识态冻结’……或许可避免逆流至彻底湮灭,达成一种……永恒的‘存在’……”
“共生静止……”
“……这个坐标点……必须是逆流者意识中最深刻、最纯粹的记忆焦点……对我而言……那个坐标点是……(字迹有一大段被墨水污损,无法辨认)……”
“……但后来者……林……未晞……她的坐标点……我推算……在她十四岁那年……那个夏天……学校天文台……她第一次……看到土星环……那一刻的震撼与纯粹……是她天文梦想的起点……也是我能为她计算出的……最稳固的锚点……”
看到这里,陆时与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他明白了,全明白了!江淮早就推演出了一切!他留下的所有线索,不仅是为了揭示真相,更是为了……引导后来者去救林未晞!
他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没有复杂的公式,只有几行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大字,充满了绝望的期盼和托付:
“后来者……无论你是谁……如果你找到了这个……如果你也……在乎她……”
“请引导她……去往那个坐标……让她在时间的起点……获得安宁……”
“而我……将在起点的虚无中……等待与她……重逢……”
“——江淮·绝笔”
“重逢……”陆时与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像有一把烧红的匕首刺入心脏,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原来江淮所谓的“相遇”,不是生者的重逢,而是在时间起点的、意识永恒的……携手湮灭!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和命运争夺未晞,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绝望地意识到,他真正的对手,是另一个同样深爱着未晞、却比他更早洞察了真相、并为此布局至生命尽头的灵魂!江淮不仅预见了未晞的命运,更为她规划了一条……在他看来是唯一“圆满”的归宿!
而自己这个后来者,所有的挣扎和努力,最终的价值,竟然只是……成为完成江淮遗志的工具?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一种比“静默”更可怕的绝望,如同矿坑深处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骨髓。他失去了未晞,现在,他连争夺的资格和意义,也一并失去了。
他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着石壁,手中紧紧攥着那本沉重的备忘录。手电筒的光柱无力地晃动,照亮了黑暗中他惨白如纸、布满泪痕的脸。
矿坑深处,只剩下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空洞的黑暗中反复回响。
就在这时,贴身口袋里那部几乎被遗忘的、用于单线联系沈哲的加密手机,突然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震动。
陆时与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他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幽光映亮了他苍白汗湿的脸。一条高度压缩、来源被层层加密的信息跳了出来:
“紧急。林生命体征剧变。脑波活动异常活跃。已苏醒。速归。”
信息简短得像一颗子弹,瞬间射穿了陆时与被绝望冻结的心脏。
苏醒?!
林未晞……醒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刚刚筑起的绝望堤坝。他几乎要大喊出来,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江淮的备忘录?那可怕的预言?在这一刻,都被这“苏醒”二字彻底推翻!奇迹!一定是发生了奇迹!
他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从矿坑深处爬出,不顾一切地冲向藏匿点的方向,受伤的脚踝传来钻心的痛楚,却丝毫无法减缓他的速度。希望,如同黑暗深渊中骤然点亮的光炬,燃烧着他仅存的全部力气。
当他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冲回那个临时藏身的废弃护林站时,透过破旧的窗户,他看到阿里斯博士(或沈哲安排的另一位医生)正站在简易医疗床前,而床上那个身影——林未晞,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她看起来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有些迷茫和涣散,但的的确确是清醒的!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唇翕张,似乎想说什么。
“未晞!”陆时与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哽咽,“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他贪婪地凝视着她的脸,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灵魂深处。
林未晞的目光缓缓聚焦到他脸上,瞳孔中倒映出他狂喜而憔悴的面容。她极其微弱地眨了眨眼,嘴角似乎想努力牵起一个笑容,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丝微弱的气息:“时……与……”
她认得他!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陆时与的心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几乎要炸开。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她,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他们会安全离开这里。他完全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暂时将江淮备忘录里那些不祥的预言抛到了脑后。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林未晞的状态似乎真的在稳定下来。她能喝下一点水,眼神也逐渐清明。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一些碎片:无尽的黑暗、坠落的感觉、刺骨的寒冷……但对于“静默”期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模糊不清,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混乱的噩梦。陆时与小心翼翼地陪着她,不敢提及任何关于“逆时针”、江淮或危险的话题,只想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然而,这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第一次不对劲的征兆,发生在那天傍晚。陆时与轻声问她是否记得不久前两人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细节时,林未晞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和思索的神情,然后摇了摇头,眼神有些空洞:“电影?我们……最近看过电影吗?”她记得陆时与,记得他们是亲密的关系,但对最近发生的具体事件,开始变得模糊。
陆时与的心猛地一沉,强行安慰她可能是身体太虚弱的缘故。
第二天,更明显的变化出现了。林未晞的情绪变得有些不稳定,时而对陆时与表现出强烈的依赖,像受惊的小鸟;时而又对他偶尔流露出的沉重和焦虑感到不耐烦,言语间透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少女般的任性和直接。她开始频繁地提起高中时代的事情,提起江淮学长当年在天文社的风采,语气中带着一种陆时与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纯粹的崇拜和仰慕。
“江淮学长他……好像什么都懂。”她望着窗外稀疏的星星,喃喃自语,眼神有些迷离。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陆时与的心脏。他猛然想起江淮备忘录中的警示:“逆流……认知与记忆将按时间顺序逆向丢失……”
难道……这不是康复?这所谓的“苏醒”,竟然是……逆流的开始?!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偷偷观察着林未晞,越来越清晰地看到那些“倒退”的迹象:她的兴趣点、思维方式、甚至一些细微的表情和语气,都在悄然向着更年轻的时期退化。阿里斯博士远程传来的初步生理数据检测也显示,她的某些代谢指标出现了不符合常理的、向更年轻状态回溯的趋势。
希望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绝望更冰冷的恐惧。他意识到,江淮是对的。没有奇迹,只有更残酷的进程。他不仅要眼睁睁看着她再次“失去”,而且这次失去的,将是他们共同拥有的、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全部记忆和情感,直至退回那个他与她的人生轨迹产生交集之前的原点。
看着林未晞时而清醒、时而迷茫,逐渐“退回”到更早时光的模样,陆时与的痛苦达到了顶点。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种奇异的、悲壮的决心也开始凝聚。
如果逆流不可阻挡,如果终点注定是那个十四岁的夏天……那么,他能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她能安全、完整地“抵达”那里,完成江淮所说的“锚定”。
他轻轻擦去林未晞睡着后眼角无意间滑落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的眼神不再有彷徨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决绝。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不是对抗命运,而是护送她一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