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梦·金陵

　　　　（起）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是林黛玉意识回归时最初的感知。

　　她仿佛一叶孤舟，在虚无的洪流中漂泊，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前尘往事如同破碎的琉璃，在她“眼前”疯狂闪烁——宝玉大婚的红绸那般刺眼，贾母临终前枯槁的手，紫鹃绝望的哭声，还有她自己，在潇湘馆的竹影下，咳出的那一点猩红，以及最终咽下时，那满腔的苦涩与不甘……

　　“债已还清……缘何……不入轮回？”她残存的意念发出无声的诘问。

　　然而，预期的离恨天、痴情司并未出现，牵引她的，反而是一股庞大、温暖却不容抗拒的“向下”的力量。她感到自己被飞速地拖拽，穿过层层迷障，耳边开始响起模糊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夫人用力啊！看到头了！”

　　“……是个姐儿！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咦，这孩子怎得不哭？”

　　纷杂的声响越来越清晰，那股温暖的力量也变成了真实的、包裹着她的触感。同时，一种极致的束缚感传来，她感觉自己被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肢无法舒展。

　　她奋力地想要挣扎，想要睁眼，却发现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微弱得可怜。她“看到”晃动的、模糊的人影，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

　　然后，一张放大的、充满担忧与喜悦的妇人的脸映入她模糊的视野。

　　“我的儿……”那妇人声音虚弱，却带着无限的怜爱。

　　黛玉——或者说，此刻占据了这个婴儿身体的灵魂——骤然明白了。

　　这不是轮回，这不是投胎！这是……夺舍？还是……重生？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几乎魂飞魄散。她，林黛玉，姑苏林家的女儿，贾母的外孙女，竟然成了一个刚刚降世的婴孩？

　　（承）

　　最初的几日，她浑浑噩噩，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凭借婴儿的本能汲取着奶水，在清醒的片刻，则用那双清澈却带着不符合新生儿沉静的眼眸，静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她听到乳母和丫鬟们低声的交谈。

　　“咱们姐儿真是乖巧，除了饿极了，平日里都不哭不闹的。”

　　“是啊，你看这眼睛，多亮啊，像是会说话似的。老爷和夫人不知多疼惜，取名‘墨玉’，说是如墨似玉，珍爱无比呢。”

　　林墨玉……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墨玉，倒是好名字，与她前世的“黛玉”有一字相同。林家……又是林家吗？

　　她努力从下人们的碎片信息中拼凑着这个新家的轮廓。

　　此地乃是金陵，富甲天下的繁华之地。她的父亲，林如海——竟与生父同名！——乃是金陵城中有名的盐商领袖，家资巨万。而她的母亲，则是林如海的继室，生产时虽有些凶险，但终究是母女平安。

　　盐商之女……林黛玉的灵魂感到一阵荒谬。她前世最是清高，视金钱如俗物，如今却投身于这天下间最“俗”的商贾之家，成了他们捧在手心的独女。

　　命运，何其讽刺，又何其……难以揣度。

　　她试图调动前世那敏感多思的心性，却发现，在这具健康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婴儿身体里，那些积郁的、悲春伤秋的情绪，竟像是被隔绝了一般。她能回忆起那些痛苦，却很难再真切地沉浸其中。

　　这让她在茫然之余，又隐隐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仿佛缠绕她一生的枷锁，松动了。

　　这一日，她被乳母抱着，来到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温馨的房间。一个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精明与慈爱并存神色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便是林如海。他身后，跟着一位气质温婉、脸色尚有些苍白的美丽妇人，正是她今生的母亲，柳氏。

　　“快让我瞧瞧我的墨玉。”林如海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他小心翼翼地从乳母手中接过她。

　　那是一种与贾府中任何长辈都不同的、纯粹而炽热的父爱。没有礼法的疏离，没有利益的权衡，只有对这新生骨血的、最本真的疼爱。

　　柳氏也凑过来，用指尖轻轻碰触她的小脸，眼中满是柔情：“老爷你看，墨玉在看我们呢。”

　　林黛玉——林墨玉，静静地望着这对父母。她能感受到林如海怀抱的坚实，能闻到柳氏身上淡淡的、安神的药香。这是一种她前世从未体验过的、完整的、毫无保留的家庭温暖。

　　一股酸楚猛地涌上心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在贾府中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孤女林黛玉。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发出的却只是一声细微的、属于婴儿的“咿呀”。

　　（转）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约莫是她“满月”前后，府中似乎忙碌起来，下人们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一日深夜，她因口渴而微微清醒，隔着纱橱，听到外间柳氏与心腹嬷嬷压低的对话声。

　　“……那边又来信了？”是柳氏的声音，带着忧虑。

　　“是，老夫人身边的崔嬷嬷亲自来的，话里话外，还是想过继一个族中子嗣到老爷名下，说是……说是以防万一，延续香火。”嬷嬷的声音透着不满，“姐儿才刚满月，他们就这般迫不及待！还不是看中了老爷这偌大家业！”

　　柳氏沉默了片刻，声音虽轻却坚定：“老爷怎么说？”

　　“老爷当场就回绝了，说他有墨玉便是够了，女儿也一样能顶立门户。只是……本家那边，怕是不会轻易罢休。尤其是那位三叔公，在族中颇有声望，一直对老爷的盐引生意眼热得很……”

　　林墨玉的心，猛地一沉。

　　过继？族中逼迫？觊觎家产？

　　这些字眼，与她前世在贾府听闻的、那些大家族内部的倾轧何其相似！只不过，贾府是勋贵世家的腐朽，而这里，是商贾巨富之家的贪婪。

　　她原以为逃离了风刀霜剑的贾府，便能得一隅安宁，却不料，这看似富足祥和的商贾之家，同样有着不见硝烟的战争。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在她胸中升腾。

　　凭什么？凭什么女子便不能继承家业？凭什么她刚刚感受到一丝温暖，便要面临被剥夺的命运？

　　前世，她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眼泪流尽，郁郁而终。

　　今生，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不！

　　绝不！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自她灵魂深处迸发。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潇湘馆里哭泣的孤女林黛玉了！她是林墨玉，是父母珍爱的独女，是这金陵盐商林家唯一的继承人！

　　她猛地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一种强烈的意念冲击着她稚嫩的神经——她要守住这个家！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她要让所有觊觎者知道，她林墨玉，绝非可以任人拿捏的孤女！

　　（合）

　　这股强烈的情绪激荡之下，她再也无法抑制，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这不是前世那般幽怨的、无声的垂泪，而是属于婴儿的、嘹亮的、充满了生命力和抗议的哭声。

　　“哇——！”

　　哭声立刻惊动了外间的柳氏和嬷嬷。

　　“怎么了怎么了？墨玉怎么哭得这般厉害？”柳氏慌忙走进来，将她抱起，轻轻拍抚，“可是魇着了？还是饿了？”

　　林如海似乎也被惊动，披着外衣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关切：“墨玉从未哭得如此伤心，可是哪里不适？快请大夫来看看！”

　　在父母焦急的安抚和温暖的怀抱中，林墨玉的哭声渐渐止歇。

　　她靠在柳氏柔软的胸前，听着父亲沉稳的脚步声在房内踱步，安排下人去请大夫。她闭上眼，心中那片因重生而带来的迷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和随之而生的决心，彻底驱散了。

　　前路依旧未知，家族的暗流已然涌动。

　　但，林黛玉已经死去了。

　　从今天起，活着的，是林墨玉。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酷似其母的明眸中，再无婴儿的懵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与这具身体格格不入的沉静与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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