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撞进窗棂时,我正在图书馆整理古籍部的借阅档案。泛黄的纸页上落着细小的灰尘,阳光斜斜切进来,把那些灰尘照得像游动的金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起初以为是垃圾短信,直到它固执地响了第三遍,我才腾出沾着纸墨味的手去掏。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指尖一僵——“陆尹”。
这个名字像被压在箱底的旧毛衣,隔着几年的时光摸上去,依然能感觉到针脚的温度。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三秒,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理员阿姨无奈的喊声:“同学!图书馆里不能跑!”
下一秒,一个穿着白T恤的身影“咚”地撞在玻璃门上,差点没站稳。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眼睛在一排排书架间扫了一圈,最后牢牢锁在我身上。阳光恰好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像只莽撞的小兽。
是陆尹。
他好像高了不少,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肩膀宽了些,下颌线也清晰了,但那双眼睛还是没变,亮得惊人,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他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都捏得发白,见我看他,突然露出个有点傻气的笑,快步走过来。
“暖暖姐,”他开口时,声音还有点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我找了你好久,问了好几个系的学姐,才知道你在古籍部当助管。”
我合上手里的档案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的纹路,喉咙有点发紧:“你怎么来了?”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把手里的信封往我面前一递,眼睛亮晶晶的,“我考上啦!A大历史系,跟你一样!”
牛皮纸信封上印着烫金的校徽,“录取通知书”几个字格外显眼。我看着那几个字,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趴在篱笆上跟我说:“暖暖姐,我以后也要考A大,跟你在一个学校!”那时候他还穿着初中校服,脸上带着刚被妈妈骂过的红印,说这话时却一脸笃定。
我当时只当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毕竟那时候,他妈妈把他看得紧,连跟我多说句话都要被锁在家里罚站。后来我考上A大离开那个小镇时,去他家门口站了很久,只看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我以为,我们的人生早就像两条交叉过的线,越走越远了。
“你……”我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通知书很漂亮。”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高三那年,我妈就不怎么管我了。她说我要是真能考上A大,就不管我跟谁来往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所以我每天学到凌晨,做了厚厚一摞错题本,就是想证明给她看,也想……早点找到你。”
图书馆里很静,只有空调的微风声。他的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我想起他偷偷扔过墙的牛奶,想起那颗摔在地上的草莓糖,想起张奶奶说的那个被他攥皱的平安符,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为什么……”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要这么努力来找我?”
他像是被问住了,脸颊慢慢红起来,攥着通知书的手指更紧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认真得让我心跳漏了一拍:“因为你是我的暖暖姐”
养母刚走的时候,我缩在院子里哭,他翻墙过来,从兜里掏出颗橘子糖,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他说:“我妈说吃甜的就不难过了。”那天的阳光和今天很像,他的手指也是这样,紧张得蜷缩着。
“还有,”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小,却字字清晰,“你走的那天,我看见你在我家门外站了好久。我想开门,可是我妈把门锁了。我就在屋里想,一定要快点长大,快点有能力自己做决定,到时候就去找你,再也不分开了。”
他的话像桂花香一样,轻轻漫过来,把我包裹在里面。这些年我在大学里努力学习,泡在古籍部试图用故纸堆麻痹自己,以为那些年少时的悸动早就被时光磨平了,却没想到,有人把一句随口的承诺,当成了多年的信仰。
“所以,”他往前凑了一小步,眼睛里带着点期待,又有点不安,“暖暖姐,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在学校里散步,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像别的同学那样吗?”
我看着他紧张得发亮的眼睛,看着他手里那份被攥得有些变形的通知书,突然想起他当年被妈妈拽着耳朵还在喊“暖暖不是那样的人”,想起他翻墙时摔在地上的闷响,想起无数个他隔着篱笆递东西过来的黄昏。
原来真的有人,会把少年时的微光,当成一辈子的星光。
我点了点头,感觉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窗外的桂花香更浓了,落在他发梢,也落在我心里。
“好啊,”我说,“不过作为学姐,我要先带你熟悉一下校园。对了,古籍部经常需要整理档案,你愿意来当志愿者吗?”
他眼睛瞬间亮得像落满了星星,用力点头:“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管理员阿姨在远处咳嗽了一声,提醒我们保持安静。他立刻捂住嘴,却忍不住从指缝里漏出笑声,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阳光穿过书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看着他眼里的自己,突然觉得,那些被时光掩埋的遗憾,好像都在这一刻,变成了圆满的序章。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可以一起在清晨的林荫道上背书,一起在黄昏的湖边看日落,一起把那些错过的时光,一点点补回来。
毕竟,最好的重逢,从来都不是突然的惊喜,而是有人用多年的努力,铺就了一条通往你的路。而现在,路的两端,我们终于再次相遇了。

